卻說寶玉隻看老少年年紀在四十內外,老少年大笑道:“恰好猜了個畸零也。”寶玉吃了一大驚,便問:“怎麼講?”老少年道:“賤齒今年虛度一百四十歲了。”寶玉搖頭不信,老少年笑道:“我又不捐官考試,何必瞞年紀呢?”寶玉也笑道:“捐官考試,隻有少報幾歲,沒有多報幾歲的。”老少年道:“其實並不稀奇,將來別國學了我們的醫學,也一樣可以駐顏益壽的。一個人,不過靠著精神、血氣以生,隻要能設法調理得血氣不枯竭,精神常充足就是了。須知人的壽命長短,正是醫學精粗的憑據。像那種自己本國人皂壽命和人家一樣,就先要誇說自己的醫學如何精微,人家的如何粗糙,那才可笑呢!”寶玉聽了這一百多歲不足為奇的話,越覺得心神仿佛起來。
老少年道:“我的假期明日要滿了,先要回去銷假。你到那裏呢?”寶玉道:“我要到自由村,去瞻仰文明老先生的老宅。”老少年道:“那麼明日要暫別了。早點安歇罷,明日好早點起來。”於是各人就榻安歇。
寶玉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起來坐了一回,重複睡下。正要朦朧睡著,隻見童子拿了一封信來,說道:“來人立等回信。”寶玉看那封麵時,寫得清清楚楚的:送文明境界,東部仁字第一區,東方寓內,交賈某雲雲,卻是吳伯惠的筆跡。暗想:他何以知道我在這裏呢?拆開看時,內中卻是要請寶玉即刻回上海,有要緊事的話。寶玉問童子道:“來人呢?”童子道:“在外麵。”寶玉起身到外麵去,卻是黃福。黃福見了寶玉,便走前兩步,請了個安,道:“敝上請老爺就到上海一轉,有要緊事。”寶玉道:“你等我雇了個飛車去。”黃福道:“不必飛車,已備馬在這裏了。”寶玉看時,果然有兩匹馬在那裏,便跨上了馬,黃福也上馬相隨。撒幵轡頭,那馬便追風逐電而去。過了幾處高山,曆盡許多荊棘,走到一處海邊,看見泊著一艘輪船。寶玉勒住馬,要想上輪船去,誰知黃福那匹馬收勒不住,徑攛到海裏,卻在海麵上翻波踏浪的向前馳驟。寶玉大喜,也縱轡跟去,果然這匹馬也是一樣在海麵上走。心中暗暗想道:從前聽見人說,千裏馬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我隻不信,原來是真正有的。
兩匹馬跑了許久,便到了上海。吳伯惠歡喜迎接,說了好些別後的話,寶玉便問有甚麼緊要的事,伯惠笑道:“並沒有要緊事,不過許久不見了,請你來會會談談,並且同你去各處遊曆。”寶玉道:“我自從到了文明境界,一切都漢觀止了,再遊曆甚麼呢?”伯惠道:“你原來不知道,自從你走了之後,出了好些新聞。兩宮回鑾之後,次第舉行新政,一切都同戊戌那年差不多。不過戊戌那年是雷厲風行,這回是慢騰騰的舉動,所以不甚見效。忽然為了美國人禁止華人入境的約,到了改約之期,中國商界、學界的人,因為他名是禁工,實係要禁絕中國人,所以商量了一個抵製之法,相戒不用美貨。由上海倡起,各省各埠一齊向應,沒有一處不開會、演說。一連幾個月內,沒有一天不是函電交馳的。這事傳到了北京,政府裏聽見這個消息,便知道中國民氣可用。適值又有人上了條陳,說照這樣模糊影向的行新政,是不能見效的。必要立憲,方才有用。不然,但看日俄交戰,日本國小而勝,俄國國大而敗。日本人並不曾有甚麼以小敵大的本領,不過是一個立憲,一個專製。這回戰事不算以小勝,大隻算以立憲勝專製罷了。這個條陳上去,朝廷也感悟了,思量要立憲,隻是沒個下手處。於是就派了五位大臣,出洋考察憲政。五位大臣分頭出洋,去了多時,把各國一切竅要,都查考明白了。在京裏設了個憲政局,五位大臣每日到局,各把考來的憲法互相比較。這條英國的好,便用英國的;那條日本的好,便用日本的。還有不合中國用的,便刪了去。各國還沒有,中國不能少的,就添出來。斟酌盡善了,便布了憲政。果然立憲的功效,非常神速,不到幾時,中國就全國改觀了。此刻的上海,你道還是從前的上海麼?大不相同了。治外法權也收回來了,上海城也拆了,城裏及南市都開了商場,一直通到製造局旁邊。吳淞的商場也熱鬧起來了,浦東開了會場,此刻正在那裏開萬國博覽大會。我請你來,第一件是為這個。這萬國博覽大會,是極難遇著的,不可不看看。第二件是看萬國和平會。此刻和平會被各國公議到中國來辦,舉中國皇帝做會長。北京永定門外,已經蓋了一所極大極大的會場。這裏博覽會開過之後,便是和平會第一次開會。我們看過博覽會,便到北京去走一次。”寶玉恍恍惚惚的道:“中國也有今日麼?”伯惠道:“我們看博覽會罷。”說著,拉了寶玉出去。一出門外便是會場,各國分了地址,蓋了房屋,陳列各種貨物。中國自己各省也分別蓋了會場,十分熱鬧,稀奇古怪的製造品,也說不盡多少。寶玉正在那裏看中國官書局新出版的書,忽見東方文明在前麵。寶玉撂下了書,要去和他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俯仰之間,筧得身子在輪船上,那輪船走的十分快捷。看看兩岸,全是高大房屋,煙囪如林,不覺自言自語道:“這是那裏呢?向來沒有到過。”忽聽得伯惠在背後道:“這裏是揚子江呀!”寶玉回頭問道:“長江兩麵,那裏有許多房屋?”伯惠道:“你還不知道呢?此刻從吳淞起,一直到漢口,兩岸全是中國廠家,接連不斷的了。”一轉眼間,船已到了漢口。不知怎樣,那身子卻又在火車上麵。那十車走的風馳電掣一般,兩旁桑林、茶林、稻田、麥田都好像往後飛駛。眾人紛紛下車,寶玉也下了車。抬頭一看,路旁一所極大的房子,房子前麵一片空場。空場上豎了一枝插天高的旗杆,掛著一麵飛龍黃旗,迎風招展。另外有一根長繩,從旗杆頂直連到舴頂上,沿繩掛著五洲萬國的國旗。看那房子門口時,鑿了“萬國和平會”五個字,都用飛金鋪了,映著日光,十分耀目。寶玉便踱了進去,隻見裏麵設了一個大會場,中國、外國的人坐滿場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坐了半天,還是寂寂無聲。忽聽得一陣鈴向,耳邊有人悄悄的說道:“主席的上台了,這便是中國皇帝。”寶玉回頭一看,正是伯惠和他說話。正要答時,忽聽得一陣鼓掌之聲如雷震耳。忙向台上看時,講席上站著的卻是東方文明,演說道:“今日萬國和平會開會之第一日,蒙各國公舉朕為會長。各國或皇帝親臨或派大員代表,都在此蒞會。朕忝為會長,當先宣布宗旨,待各國君長、大員共商辦法。此會既名和平會,當就以和平為宗旨。然而開此和平會,求何等之和平,不得不言布明白。和平會不僅求萬國國家和平而已,單求國家和平,是國際上問題,範圍未免太小,達於極點,不過免兵釁而已。此和平會當為全球人類求和平,而各國政府,當擔負其保護和平之責任。如紅色種、黑色種、棕色種,各種人均當平等相待,不得淩虐其政府及其國民。此為人類自為保護,永免苛虐。如彼族程度或有不及,凡我文明各國,無論個人、社會:對於此等無知識之人,均有誘掖教育之責任。”寶玉聽到此處,不覺鼓掌,合場的人也掌聲雷動。主席的又道:“不得以彼為異族、異種,恃我強盛,任意欺淩!故自此次開會之後,當消滅強權主義,實行和平主義。”合場上下一齊鼓掌。寶玉鼓掌不已,又要頓足。誰知一頓足,卻腳踏了空,一落千丈,兩眼登時昏黑,嚇的一身冷汗。勉強睜開雙眼看時,原來還睡在東方文明家裏客房裏麵的床上,竟是一場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