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獨白,文人回憶錄,說真話的少,流水賬的多。尤其是晚年之回憶錄,要顧及家人後人的情況,要考慮到方方麵麵,貨真價實的東西幾乎很少,基本是清湯寡水的,不寫也早為人所知的。胡適在世時,在台灣曾讓他的同輩人寫回憶錄,應者也有,但能爆料的實在太少。尤其是在大陸,在經曆諸多“史無前例”之後,即使也有人在寫回憶錄,有人也在號召說真話,但說真話何其難也!
而涉及個人情戀等問題的,更是禁區。有的作家早年就寫過這方麵的東西,到了晚年還是不得不算陳年老賬。如沈從文早年寫過《記丁玲》一書,記述可謂詳盡也,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丁玲和沈從文都獲“解放”,兩人不僅沒有相逢一笑泯恩仇,反而又在傷口上人為地撒上一把鹽。所以我以為文人相輕,不是一句空話,因為彼此知根知底,一說便成了禍。所以有的當事人,便一直保持沉默,如徐誌摩死後的陸小曼,她不為自己申辯一個字,惟一要做的就是要想方設法出版誌摩的全集,因為那個年代,誌摩非革命詩人,所以也沒有人會來出版他的著作。後來,據誌摩和張幼儀的兒子子徐積鍇回憶,他的母親張幼儀倒一直對陸小曼保持著一份尊重。
當然,從恩怨關係上來說,張幼儀不能忘記的是林徽因,正如陸小曼不能忘記的也是林徵因,可是林本人敢對人說自己的痛苦和難處嗎?
也有的當事人也寫過回憶錄,如王映霞。對於她的文字,見仁見智也屬正常。不過我以為,總要讓人有一條活路吧。有些事情早已是死無對證的,所以也隻能略備一說。比如說汪靜之晚年回憶說,當年在武漢是王映霞就來找他,讓他陪著去醫院做人流,這事汪的妻子也知道,但是鬱達夫卻不知道。汪還曝出王映霞與戴笠有一腿的事情……
說真話難,回憶錄中說真話更是難上加難。當然也有例外的。有的當事人已去世,垂暮之年的老者便什麼也不怕了。有的想說點個人情戀方麵的事情,妻子或丈夫已去世,所以也就敢寫一些了,這方麵汪靜之倒是個榜樣,晚年還把情書情詩都出拿出來出版。相比較而言,畫家藝術家比所謂詩人作家要坦白得多,男性又比女性要坦白得多。很有可能,就藝術家而言,文字不是他們第一位的藝術語言,所以一旦引諸文字,反倒能寫出一些東西來。而作家對自己的婚戀諸事,則是惜字如金,避諱多多,應該說很不好玩。
其實藝術家都是很好玩的,特別是他們麵對藝術和愛情的時候,但是如果不是寫自傳,寫自傳又竭力避諱,那好玩也變成不好玩了。照我接觸的藝術家傳記部分,凡是妻子或兒女所寫的,我以為是大可打個折扣的。
所以我們特別為大畫家葉淺予而驕傲,他為我們留下了一部《細敘滄桑記流年》。
1907年出生於富春江邊的大畫家葉淺予,是個坦白的人,他在80歲開始寫作回憶錄,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非常坦白地講了自己一生中的幾個女人,他是這樣寫的——
1987年是我的80壽辰,我開始動筆寫回憶錄。其中一個重要部分,是寫我的家庭生活,從羅彩雲、梁白波、戴愛蓮到王人美,寫這四個女性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和影響。
孫女說,這麼分開寫,豈不影響自己的社會聲譽?我說,把真實生活寫出來,反而能破除社會對我的懷疑。
大畫家能有這樣的認識,真是不簡單啊。我們不能保證回憶錄的百分之百真實,但是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角度,而他一生中的四個女人,他先是簡括地敘述之——
羅彩雲,是明明和你父親的親生母親,可惜是個文盲;我和她之間,除了生兒育女,無感情可言,是我拋棄了她。
梁白波是個畫家,才情橫溢,與我一見鍾情,可是她不能忍受情婦的地位,終於拋棄了我。
戴愛蓮是個真正的藝術家,我傾心於她對藝術事業的奮鬥精神,她對我的藝術事業起到極大的鼓舞作用,當然我也在藝術上給了她很多幫助,可惜在相處十年之後,由於環境的變遷,她另有所愛,拋棄了我。
在獨居四年之後,由於朋友的推動,我和王人美結了婚。豈知我們之間,世界觀、人生觀和生活習慣如此不同,竟至在日常生活中缺少共同語言,貌合神離30年,迫使我專心一意在事業上寄托感情。王人美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自尊心太強,由於在事業上力不從心,很苦悶,容不得別人觸犯她的自尊心,特別是長期高血壓形成腦血栓之後,她性情更加乖戾,使我難以忍受。但想到我們已到垂暮之年,不得不強迫自己克製和容忍,做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大畫家如此寫了,倒讓後麵的傳記作家沒有什麼事情好做了。
說葉淺予,可以先說張樂平,同是漫畫家,我們現在印象中似乎張樂平名氣更大,因為他創作了三毛的形象。其實葉淺予可以說是中國連環漫畫的第一人,在他之前,中國還沒有連環的漫畫形式,而他創造的“王先生”和“小陳”的漫畫形象,在當時可以說家喻戶曉。在當時凡有連載漫畫的,必然就有葉淺予的王先生和小陳。據說,這王先生的形象取材於邵洵美,臉是瘦瘦的;而小陳呢,則取材於章克標,臉是圓圓,當時這兩位都是葉淺予的朋友。葉淺予的這個連環漫畫一畫就是十年,且達到洛陽紙貴的地步。直到抗日戰爭開始,葉淺予認為此類內容不適宜抗戰的形勢了,故毅然絕然地自我了斷。
王先生和小陳的漫畫形象當時就被拍成電影,且是係列性的,一共拍了近十部,所以由漫畫而改編成電影,中國在七十年前就有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又由張建亞改編成《王先生之欲火焚身》搬上銀幕。同時代的漫畫名家還有張光宇,我隻知道他畫過金瓶梅全套,還有就是丁悚,他是丁聰的父親,當時的漫畫家們處在抗戰的時代裏,所以他們的藝術創作是極進步和革命的,而在藝術上也都各有追求,並未一味的諷刺與幽默。就是從今天的動漫時代來看,我們現在的係列漫畫的創作,其知名度還比不上“三毛”和“王先生”,我們後來是看到了朱德庸、黃玉郎等人的漫畫故事,才知道即使是在港台,漫畫也並不像我們所理解的單幅的諷刺和幽默的。
葉淺予後來從漫畫轉到國畫,亦成大師。
葉淺予先生的第一次婚姻也是媒妁之言,當時葉家跟羅家結親,自然是包辦形式的。羅家是桐廬之望族,所以婚事宴請大約辦了一個星期才結束。婚後的葉淺予自然是要回上海做事的,他的意見是妻子留在老家,當時的做法一般來說也是這樣的。我們隻要想想魯迅的婚事、郭沫若的婚事,不管有沒有感情,妻子之留守,侍奉公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與桐廬縣相鄰的富陽,就是鬱達夫的老家,一開始鬱的原配夫人孫荃就先住在縣裏。但是葉淺予的妻子羅彩雲是有先見之明的,她非要跟葉淺予去上海,於是她也很快融入到了大上海的生活中了,隻是在生育孩子時回到桐廬老家。照葉淺予的說法,妻子羅彩雲到了上海之後,倒是做起了專職太太,成天以打牌為樂,而葉淺予,照他朋友的話說,幾十年來都是筆不離手的——如此,兩人的情趣自然相距甚遠,而外麵的世界真精彩,這話也絕不是流行歌曲唱唱的。
在葉淺予有了一兒一女之後,大約也就是婚後的第五年,一個叫梁白波的女畫家走進了葉的生活。
據後來黃苗子的回憶文章說,梁白波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氣質,而且她是在知道葉有妻兒的情況下,開始了跟這位畫家的同居生活,兩人都是畫家,一下子有了所謂的共同語言,藝術家氣質的人,戀情的開始似乎總是很快的,就像靈感的爆發一樣。葉梁之戀,都算是名人之戀,所以可能一開始除了羅彩雲不知道外,圈中的不少朋友都是知道的,因為葉梁已經出入雙雙了。不久小報上就曝出了緋聞,一篇《“王先生”失蹤》把這個事情公開化了。
新聞輿論在任何時候都是很有殺傷力的。報紙一報,葉和梁隻能逃離上海跑到了南京,前麵講過羅家還是頗有勢力的,結果是葉淺予被羅家押回上海。這個情節想來還是很有意思的,本來該是讓葉淺予悔過自新的,誰知葉淺予已開始向羅提出了離婚請求,妻子不同意,她的觀點是除非是她犯了什麼錯誤,比如是她不忠之類的,那麼做丈夫的才可以休妻。想想也是有道理的,任何東西都是一把雙刃劍,家裏是望族頗有背景,這可以讓人把丈夫抓回來,但是又因為是大家族,這個麵子是非常之重要的。婚一下子離不成,於是後來就產生了一個折衷的分居協議,由葉淺予負擔妻兒的生活費用等。據葉老回憶,文革時的羅彩雲是跟兒子生活在一起的,當時也受到牽聯,得重症不忍病魔之折磨,後來吞安眠藥而自殺。
然而葉淺予和梁白波卻並沒有正式結婚。其原因為何也不得而知了,照前麵葉的說法是她不忍情婦之地位,因為分居畢竟沒有法律的效應的。很可能在葉淺予解決家庭矛盾之時,這位藝術家已經已經移情別戀了,我覺得這也很正常吧。梁白波正式離開葉淺予,那是在1938年,這一年葉31歲。很快地梁白波愛上了一個空軍軍官,後來隨夫定居台灣。據黃苗子、鬱飛等一些名士之回憶,去台灣之後,白波為林海音編的雜誌畫過插圖,但是藝術上沒有再進一步的發展。據說晚年是比較淒慘的,她自比為一塊抹布,並且有精神分裂的傾向。
這裏有一個插曲,梁白波當年常在看一本叫《鄧肯自傳》的書,我們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才看到的,連同寫梵高的《渴望生活》,都是那個時期頗有影響力的傳記。梁白波崇拜鄧肯,巧的是她離開葉淺予後,上天卻真的安排了一個舞蹈家來到葉淺予的身邊。而且舞蹈家和畫家也有共通之處,即她們都是從事造型藝術的。看過《鄧肯自傳》的人都曉得,舞蹈家鄧肯的情人也都是藝術家和詩人,包括詩人葉賽寧。
離開了梁白波的葉淺予被組織派去香港辦一本刊物,刊名叫《今日中國》,就是今天對外宣傳的概念,刊物是直接由宋慶齡領導的。這時一九四0年,這時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從海外回來的舞蹈家戴愛蓮走進了葉淺予的生活。當時戴要演出,葉去畫速寫,一個風度翩翩,一個嬌小可愛。嬌小可愛現在不太好從影像資料上看到,而葉之風度翩翩,倒是可從當時的照片中看到,的確是少見的那種藝術家的風度啊。倆人幾乎是一見鍾情。當時戴完全不會說中文,她是特立尼特和多巴哥的華僑,而葉的英語水平隻是中學生的,所以兩人幾乎無法對話,好在葉欣賞戴的舞姿,戴欣賞葉的畫,特別是戴愛蓮看到這位畫家畫的全是自己的舞姿,這種感覺當然是比舞姿更美的。那個時候,戴愛蓮有一種崇拜畫家的情結在裏麵,這是後來葉才知道的。所以他們相識半個月,便結了婚,當時的情況是他們都要回重慶了,萬水千山總是情,萬水千山終是難,臨走之時,葉對戴說,我們結婚吧!
當然,我們可能要等到他們十年之後才讀得懂“讓我們結婚吧”這句話後麵的潛台詞,或者說要經過更為久遠的歲月,才會知道這兩位藝術家當時為什麼會閃電式的結婚的,特別是對於戴愛蓮,她後來被稱之為“中國舞蹈之母”。
這一年就是1940年。這一年葉33歲,戴24歲。
那是一個戰亂的時代,那是一個青春的時代。
一個畫家和舞蹈家的結合,而且是一個對中國其實一點也不了解的舞蹈家,所以結婚對兩人之間的影響肯定都是非常之深遠的,特別是對於戴愛蓮,葉淺予等於是她的一個引路人和導遊似的,這無疑是一段極為幸福的日子,雖然經曆了戰亂等艱苦歲月,但是對於藝術家來說,戰亂從來就不是藝術的敵人,藝術的敵人隻能是對藝術的懈怠和麻木。這個時候的戴和葉都進入了一個藝術的創新時期,比如戴是一個把芭蕾舞中國化民族化的第一人,而葉呢則開始了國畫創作。兩個人經常在一起采風,並且葉總是替戴畫速寫,留下了許多令人讚歎的傑作。不過後來在分手之後,照葉淺予的說法,因為語言不通等多種原因,葉淺予戲稱自己是戴的跟包。而到了1950年,葉淺予時任中國美協副主席,戴愛蓮當上了北京舞蹈學校的校長。葉戴十年婚姻,戴沒有生育,她曾去香港治過病,但無果,這讓她覺得有所愧疚。所以她後來把葉淺予和羅彩雲的女兒視同己出,正是這一年,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又到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