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葉淺予的婚姻辯證法(3 / 3)

當時在之江,關於朱生豪有兩個傳聞,第一是他少言寡語,不會在女生麵前獻情,所以人們稱他“沒有情欲”之詩人;第二是他當時也有一個女生跟他走得比較近,年齡卻長他六歲。

沒有情欲之詩人,實際上說的是敏於思而訥於言行,作家中有不少是這樣的人,好在他們是作家,還可以寫,可以寫情書,所以遂有沈從文追張兆和的三年情書,而朱生豪之“沒有情欲”,也是一種表麵現象,從朱生豪給宋清如開始看詩作這一刻算起,實際上就是一個明顯的信號了。

而宋清如呢,也終於在之江校區裏成長為一個有名的女詩人了,她在杭州人施蟄存編的《現代》雜誌上發表詩作,據施作家後來回憶說,在前三卷的現代雜誌上,就發過宋清如的五首詩,當時在這雜誌上發表詩作的還有艾青、戴望舒、郭沫若、朱湘、何其芳、李金發等著名詩人,這說明宋清如的才華也漸漸為人所關注了。

當然女詩人之受到男編輯之關照,在這今天也不例外的,隻是打鐵先要自身硬,自身如沒有才氣,那也會扶不起來的。

宋清如來到之江大學的那一年是1932年,她像一陣輕風,吹拂起之江才子朱生豪的漣漪。

秦望山下,錢塘江畔,一個大一,一個大四,兩位情侶相處的日子實際上並不多,一年之後,就得分別了,倆人隻能靠書信往來,其書信又是情書據多。

最為著名的是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

“楚楚身裁可可名,當年意多亦縱橫,同學伴侶呼才子,落筆文華絢不群。招落月,呼停雲,秋山朗似女兒身。不須耳鬢常廝伴,一笑低頭竟已傾。”

“我的野心,便是想成為你的好朋友;現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繼續到死時。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

在這裏我倒是很意外地發現,洋洋灑灑之莎士比亞中文文體的創始人,其古典詩的功底也相當了得。

而宋清如也有詩寫給朱生豪,其中《假如》一首中有這麼四句——

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

我是西風中飄零的落葉

你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

寂寞的路上隻留下落葉寂寞的歎息

宋清如寫這一首詩時,朱已經畢業,去了上海的世界書局做英文編輯。晚年的宋女士講起這一首《假如》時說,“我的詩後來竟成了我與生豪兩個人一生的寫照”。

兩地書。朱生豪是活在文字裏的人,他當時一周兩到三封信寫給宋清如,宋則一周一封回複朱。後人像考來證魯迅和許廣平之《兩地書》那樣,來考證朱宋的情書,發現朱生豪之落款就很有個性,他用過的好玩的署名大約有——“黃天霸”、“張飛”、“常山趙子龍”、“豬八戒”、“牛魔王”、“雲始天尊”、“傷心的保羅”、“興登堡將軍”、“和尚”、“無賴”、“餓鬼”、“小癩痢頭”、“魔鬼的叔父”、“傻老頭子”、“嘰裏咕嚕”;還有什麼“蚯蚓”、“野狼”、“鯨魚”、“阿米巴”、“冬瓜”、“豆腐”、“臭灰鴨蛋”、“你腳底下的螞蟻”……

跟魯迅先生有得一拚。

1935年,朱生豪決定翻譯莎士比亞,並希望把譯著當作禮物獻給宋清如,沒想到這一舉動,成就了朱生豪,使他成為莎士比亞譯作的第一人。從那時開始,朱先生除了譯著,還曾在報紙上發表過一千多篇的新聞隨筆,內容是揭露日偽和德意法西斯的罪行的,其文風跟莎著截然不同。後來這些隨筆彙編為《朱生豪“小言”集》一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於2000年出版。

一個是風,一個是落葉,兩人經過十年的愛情長跑,終於在1942年5月1日的上海結成正果,夏承燾老師為這對高足寫下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個字。才子佳人是他們之本質,而柴米夫妻則是生活之現狀。也很有可能夏大師已經預想到了他們當年的生活窘境,而且不幸被說中了。我曾經聽夏大師學友的兒子說起過夏在文革時買西瓜的事情。說那時夏大師住在杭州大學時,每每聽到下麵有人吆喝賣西瓜,他就拄著拐杖篤篤篤地下樓來,一問價格便又篤篤篤地上樓了,人們不理解,說像夏教授這樣的,怎麼還在乎這一點西瓜錢啊,而且那時西瓜才幾分一斤呀!

教授自有教授的理財方式。而朱生豪與宋清如的愛情長跑,果然有時世艱難的原因,但也不排斥生活的艱辛。當時朱譯莎士比亞尚未完成並出版,所以生活很是窘迫的,現在據他們兒子朱尚剛所著的《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中披露,兩人在結婚時就有一個《約法七章》的,其中就有很具體的規定——

一、為避免離別痛苦起見,生豪願於本年暑期後隨同清如重回常熟居住;並為使莎劇譯事早日完成,不致時作時輟起見,非有重要事故,暫時不再返歸嘉興。

二、生豪願對嶽母盡最大可能之孝敬,並誠意服從清如之任何訓令;唯清如亦必須絕對尊重生豪之感情,勿令其在精神上感受痛苦。

三、生豪必須按月以稿費三百元供給姑母等二人生活,清如必須予以種種精神上之協助,使其能在安定之心理下達成此項目的,而不致隨時遭受不快意之阻擾。

四、清如必須向母親明白要求劃出每日下午時間作為與生豪商酌文字上疑難,及個人讀書寫作之用。

五、清如必須向生豪保證不得有六小時以上之離別,如有必要之理由,當先征得生豪同意,並約定準確歸期,不可失信。

六、關於補習英文事宜,可由清如就下列二辦法中決定采取一種:

(A)除王龍因至親關係,可允其間日一來外,其餘一概拒絕;徐氏姐妹如偶有疑問,可予以講釋解答;唯王龍代應其校中課卷,清如應先向王家姑母說明,教授王龍以不接受金錢酬報為條件,否則不教。

(B)收納資質聰穎之學生五六人至七八人,規定每日上午為教授時間,每月須有一百五十元至二百元學費收入,以補貼本人飯食及損失。

七、清如必須允許生豪不勉強其從事不願意之行為,如單獨陪陌生人吃飯等。

我覺得這個約定真是有意思啊,除了經濟問題,還有個人生活細節問題,比如充分照顧到朱生豪之個性,連不願單獨陪陌生人吃飯等都寫上去了,甚是有趣。我曾經寫過蔡元培征婚的公開化透明化,但這隻是婚前,婚後夫妻如何規定和約束,這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約法七章可作參考的,其中涉及經濟關係,對丈母娘的供養等非常明晰。特別是關於第五條,更是有意思,“清如必須向生豪保證不得有六小時以上之離別”後來的確有一段傳說可以來作佐證的。

說有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常熟的娘家,事先給他準備好了七天的飯菜,誰知妻子一走,搞得來朱生豪竟每天在雨中站在門口的青梅樹下等候,撿一片落葉,寫上一首詩:“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

這個時候朱生已經有好幾頓飯都沒吃了。宋清如回來看丈夫這個樣子,就發誓再也不離開他半步了。

在生活中,朱生豪完全依賴宋清如,他當時已經“足不涉市,沒有必要簡直連樓都懶得走下來”的地步,據說傅雷譯書時也是這樣的。但朱生豪之文人氣似乎更重,他對妻子的依賴程度也更深。宋清如曾經回憶過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說朱生豪完全像個孩子,這可能是指其靦腆和內向吧,而作為宋清如也自然對他有了一種嗬護之潛意識。她後來也認為對朱之愛,還包含有一種母愛之成份。

當然任何約定都是針對君子而非小人的,這個約定背後到底有什麼背景,現在大抵是不太說起了,我覺得凡事要看背景,而我們總是習慣省略了背景。央視十套做過一套《那一場風花雪月的往事》,說的就是上世紀前半葉,那些有名文人的婚戀故事,做得也還算用心的,但又往往是做一見鍾情的據多,不說矛盾或者是有意回避矛盾,這就是一個問題。其實文人更是常人,一見鍾情時可能會更浪漫一些,但在柴米生活中,有時又會顯得更無能和無奈。

戰亂,逃難,清貧,遷徙,沒有什麼收入,再加上貧病交加,這一對柴米夫妻的確生活十分窘迫。其實對於這一點,宋清如曾經有過心理準備的,結婚前娘家問她有無中意之男人,他曾經說過一句,有是有一個的,隻是比較窮而已。後來她的親戚說,你們兩個人可以工作,再窮也窮不到哪裏去。這個話曾對宋清如的結婚是起了作用的。隻是婚後宋清如開始做家庭婦女了,而更悲慘的是,這位才子也漸漸地走到生命的終點了。1944年的12月26日,朱生豪去世,這一年,他和宋清如同為32歲,兒子則剛滿周歲。

朱生豪的墓誌銘是——這裏安眠著一個孤獨而又古怪的孩子!

這是朱生自己的詩句。

朱先生逝世後,宋清如曾再嫁他人。此人曾是他們共同的同學,他對宋清如說:“朱生豪比我有才,生前我不與他爭。他死了,我要娶你。”這個話就今天聽起來也是很感動的。誰知婚後,宋清如發現他已有妻子,於是憤而離開。那時宋已懷孕在身,不久產下一女。女兒長大後,追問父親為何人,宋清如不能回答。後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宋清如的一兒一女皆離家支邊去了,而宋曾在多所學校任教,包括杭州師範學校、杭州商業學校等。文革結束後,宋清如將回城的名額給了女兒,兒子當時卻還留在了新疆。

這個選擇,也曾經被人拿來作文章。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這作為佳話和談資是可以的,但是真要在生活現實中,那是極難的。照我的看法,才子佳人,最好還是不要做柴米夫妻;而做柴米夫妻的,最好也不要去舞文弄墨了。當然,現在的柴米夫妻們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不知這是不是另一種悲哀。

偉大的莎士比亞,偉大的朱生豪和宋清如。我現在家裏珍藏了一套莎士比亞,我們都知道莎翁很厲害,如果懂通他,在現代至少也可當個編劇混飯吃了。這是一個小品的時代,浮躁之心是讀不進莎翁的。莎劇37部,朱生豪譯完了31部,解放後朱生豪的弟弟和宋清如都先後下功夫譯過另六部,想了卻朱生豪未了之心願,但均因風格不同而未被采用,如果朱生豪地下有知,應該是值得欣慰的了。

才子佳人,其實宋清如還不是一般的佳人,她本人就是一位才女,完全可跟林徽因、陸小曼等媲美齊名的才女,從現在僅看到的幾首詩來看,其水平的確不同凡響,我們就以這一首宋詩人寫於1980年的《招魂》結束本文吧——

也許是你駕著月光的車輪/經過我窗前探望/否則今夜的月色/何以有如此燦爛的光輝/回來回來吧/這裏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鄉

也許是你駕著雲氣的駿馬/經過我樓頭彷徨/是那麼輕輕地 悄悄地/不給留一絲印痕/回來回來吧/這裏正是你倦倦的親人

哦,寂寞的詩人/我仿佛聽見你寂寞的低吟/也許是滄桑變化/留給你生不逢時的遺憾/回來回來吧/這裏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靈

一生都在戀愛,說明其荷爾蒙的活躍和蓬勃,反之隻靠寫寫回憶錄和工作報告那是不需要激情的。創作是需要欲望的需要動力的,戀愛就是其中的一大動力。所以一生都在戀愛的人,也等於說一生都在創作,無名氏就是這樣一個作家,這樣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