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裏讀過一句詩,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詩人啊,詩人一生都在戀愛……
想想是有道理的。詩人一生都在戀愛,這裏既有用文字戀愛之意,又有用生命去戀愛之意。其間的區別隻是,大多數詩人少年輕狂,而到老則隱蔽得比較好,而有的詩人則“一有機會就要表現我們的力量”,作家無名氏就屬於後者。
二十五年前,我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一篇小說,當時這一期的雜誌非常有名,登了幾篇有爭議性的作品,我也是看了那些作品之後才讀這篇小說的,看好後整個人就呆在閱覽室了,好像腦袋被打了一棍子的感覺,暈暈乎乎的。後來我去買了那一本雜誌,後來又買了以此小說為名的一本中篇小說集。當時買這些雜誌和書,幾乎是要花掉我一個月的零用錢啊。
這篇小說叫《北極風情畫》,雜誌叫《十月》,這篇小說的作者叫無名氏。當時是一個正在產生文學新星的時代,所以我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這無名氏又是一個劉心武或張抗抗,否則為何叫無名氏呢,為何要匿名呢?那小說裏的異國風情,那男女間熾熱的愛戀,看了令人心動啊。那也是一個心動和行動兼備的年代,後來我又有點愛屋及烏,再後來,大概是十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個無名氏竟然就在杭州生活了幾十年,並且知道了他原名就叫卜乃夫。他竟然就住在我當年經常去看電影的賣魚橋一帶,而我在《十月》上看到他這篇小說的時候,他也才“平反”不久,也還是一寂寂無名的老人。“杭州湖墅華光橋河下15號,一座老式的民居”這也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他當時的住址。200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無名氏的《在生命的光環跳舞》一書,書裏他較為詳細地記述了大運河旁自己的這個家這個房子。說起來也還是很有來曆的,這個房子還是錢武肅王後代的房子,後被杭州的一大富翁買下,解放後裏麵住進十三戶人家,從無名氏後來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看出,大有“七十二家房客“的味道。有鄰居對他不好,也有的請他喝“龍井十八棵”皇帝的禦茶,而當他“平反”之後,以前對他不好的人又對他刮目相看了。
公元兩千年前後,有關他的書有關他的戀愛史的報道也多了起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極具爭議性的作家,說他好的人,認為他的文學成就不說空前絕後,但至少超過了同時代的人,比如他自己就認為要比巴金厲害,而說他不好的人,比如他的第二任妻子、小他39歲的馬福美,即使在他於2002年辭世之後,也絕不放過他,專門寫作了一部長達五百頁的《單獨的新娘》,對他進行顛覆性的揭露,此書被認為是“鞭屍”之作。然而不管如何的評價,無名氏的狂放和浪漫、人如其文的風格,以及他一生都在戀愛的那種做派,這是毫無爭議的。在1949年到1982年,當時的文壇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而且就在杭州默默地寫著《無名書》。沒有工作,沒有固定的生活來源。那幾十年裏,有的作家不寫了,有的作用都改用一種腔調寫作,他卻仍然以無名氏般的風格在進行寫作,而且一如既往地書寫著他的愛情傳奇。
是的,在一些傳記作家的筆下,無名氏是一位情癡,愛了一輩子,寫了一輩子。他自稱他小說裏的愛情故事,百分之九十九是真人真事,且是自傳性質的,如《綠色的回聲》中,他寫了他和中俄混血兒劉雅歌的愛情故事;在《抒情煙雲》中,又把他跟大畫家趙無極的妹妹趙無華的戀愛公布於世,此乃四十年代末,發生在杭州西湖邊葛嶺的一段故事,當時趙無極把他的別墅借給無名氏住。
關於這一段,無名氏曾在《旅杭二十載記》有過一段記述——
明年冬(1947年)乃遷葛嶺趙宅,宋半閑堂遺址也。傳賈相(賈似道)戰蟋蟀於此,今環佩已不可聞。此宅二廟七分,花園占其過半,風物明媚,林木蔥茂。淩霄耀宇,紫藤繞屋。春放玉蘭,冬吐雪梅。後窗向翠巒,前軒臨西子。湖山秀氣,紛披室內,煙波浩渺,悉漾眼底,誠亙古絕色也。人世倥傯三十載,平生漸入佳境矣。
這倒也讓我們看到了無名氏的另一種文字風格,中國的古典的,而非他小說中浪漫的西化的長句子式的。此文寫於1966年,外麵正轟轟烈烈,而他還能寫出如此的文字,可見其心境的修煉。
住到葛嶺趙宅之後,無名氏才有機會接近趙無華,但所謂天妒紅顏,趙後來死於肺病。她在杭州也隻住了三個多月。遠在國外的趙無極看到無名氏的文字後,非常生氣,就說妹妹從未與無名氏談過戀愛。1998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無名氏散文》,曾收錄《抒情煙雲》的文字。
無名氏一生都在戀愛,他後來曾寫《光棍自述》一文,說前半生打光棍是主觀原因,因為怕結婚影響寫作,後半生打光棍是客觀原因,因為沒人願意嫁給他,這說得倒也基本符合情理。1954年,無名氏在杭州有了第一次婚姻,這是他跟一姓劉的女子結婚,結婚時他37歲,妻子小他十二歲。妻子是他母親的養女,他對她一直是以表妹相稱,當時她是上海的幼兒園的老師,所以他們也是聚少離多的。妻子的工資曾是他的生活來源之一。這段婚姻保持了十八年之久,直到1972年,他們才算正式分手。至於說離婚的原因,除了政治上的之外,也有聚少離多沒有子女等原因,還有無名氏性格上的原因等。據說無名氏去上海看妻子時,也會因為去探訪朋友而徹夜不歸。幾十年之後,無名氏曾著文懷念妻子,因為不管怎麼說,那些歲月裏,他基本就是一廢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他是靠妻子微薄的工資,以及在香港的兄長的接濟而生活的。他也把妻子跟他離婚的原因歸咎為妻子那些小姐妹的慫恿,因為在1972年,是他最為落魄的日子,他也曾被打成“反革命”,去勞改農場勞動,時達十四個月。
離婚後,也就是說無名氏在五十五歲時重又成了孤家寡人。當時他住在大運河邊,一直陪著他多病的老母。據說他被抓走的時候,老母曾追到街上去尋死,但沒有死成。在老母生命的最後階段,是無名氏陪伴在一旁的。老母過世之後,無名氏曾借小說中的人物寫過這麼一段——
那條長長運河就在大門外。渾濁的河水,黃滾滾的波動著。每一次兀立河邊,他對它總凝視許久。但他並不想跳下去。他隻是好奇,為什麼這片河水流了一千多年,個人生活竟變得如此緩慢?
‘一切都是命’!這是他每一次凝望河水時的結論。他現在似乎有點相信宿命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