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詩人汪靜之曾經對無名氏開玩笑說,說無名氏一生享三大福,一享結婚而過單身生活,二享婚後斷子絕孫,三享數十年不工作……現在看來,這於無名氏還可能真是福了,如果當時妻子在杭州工作,他就不能過他的“單身生活”,那麼很顯然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可能早就磨滅了他的理想或幻想,或者說他有可能早就過正式地“單身生活”了。而如果我們從關心女性的角度來說,你跟一生都在戀愛的詩人談談戀愛是可以的,但如果談婚論婚,卻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而無名氏選擇居杭州而寫作,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解放前夕,他的幾乎所有的親人都去了港台,他也完全有這個條件去那裏,但當時他不走,不走的理由是他要陪他的母親,但我以為這隻是他的借口罷了。其實留在大陸,還是他內心的需求,因為他知道他正經曆著時代的巨變,而大作家的大作品,無一不是寫大時代的劇變的,他想經曆並見證這一巨變,另一方麵他以為杭州又是他寫作的最好的居所。
時代的巨變,他的內心當然也是矛盾的,他是目擊者和親曆者,但他卻不想跳入這時代的大潮之中,他隻是站在岸上靜觀其變,這是他的選擇。他當時要竭力讓自己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所以拒絕參加文聯作協的一切活動,不跟任何組織發生聯係。當整個社會都在轟轟烈烈地進行改造之時,他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個無業人員,沒有工作,戶口關係隻落在街道裏。為了讓人們不惦記他,他甚至不惜裝病,且一裝就是幾十年。他在桌子上放著有關醫學的書,他甚至讓保姆替他穿衣服,目的就是為了給人一個假象,一個他已病入膏肓的假象。
這樣的作家,在解放後那是絕無僅有的。
所以其實不是說社會有意忘卻他,而是他故意要玩失蹤和遁形,說起來這跟李叔同入佛門還有得一比。但是李叔同成為弘一之後,社會並沒有忘記他,而無名氏呢,真的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從1946年無名氏遷居杭州起,他的小說就大多以杭州為背景了。我們知道他的小說大多是風花雪月才子佳人,所以他認為杭州是最好的戀愛故事的發生地,當初他要遷居杭州的最大的動因是因為要寫一部叫《海豔》的長篇,他在此書的再版序言中提到過當時的創作狀態——。
那時,我下榻杭州慧心齋,生活如古僧,禪室是書齋,窗明幾淨,空寂如簌……西湖雖距二十分鍾路程,我卻不時去采集湖光山色,青峰綠水遂由我的眼移入室內,白堤蘇堤上的鳥語花香,更由我耳我鼻帶進庵內。這是一片真正絕緣的植物性空間,每立方厘米全盈溢宇宙大化意,執筆寫《海豔》愛情故事時,自然就流露出一脈空靈情,一片空靈境,一派空靈格調。
將身性與自然環境完全融為一體,這是無名氏的做法。他的作品,也就是一部杭州的導遊地圖,在西湖葛嶺、在玉泉、在平湖秋月、在靈隱、在蘇堤、在茅家埠,男女主人公的眼睛裏,全是西湖的山水,全是空靈二字!
且看這一段《海豔》中的描寫——
船在水中行走。塔在水中映。樹在水中浮。山在水中彎。這是一個淡淡陽光的下午。湖像一大片藍色裙子,在船上人眼裏飄起來,是一個舞女探身下跪撐滿舞裙如傘的靜姿。
二十分鍾後,船靠平湖秋月,泊下來,大家上岸,揀一扇柳樹蔭下,傍湖的座子,泡了茶。瞿太太從船上取下兩隻描紅花的杭式竹籃子……
瞿太太笑道:“西子的特色,就在這點柔媚無骨,女人氣,假如它後麵是高山峻峰,西湖山水就不再是杏花煙雨江南了……
所以在無名氏的晚年,在他離開大陸十數年之後,他最想定居的已經不是台灣,而是杭州西湖了。
而當年在杭州的歲月,他跟一批藝術家打成了一片,包括藝術家身邊的女性,自然是會讓他心動的。趙無極的妹妹,林風眠的女兒,等等,但是後來趙無極為何要否定他呢?可能這跟無名氏的個性很有關係,他當時也是極為張揚之人,喜歡把自己的情事私秘公開化,這一點跟鬱達夫有得一拚,鬱達夫把毀家詩紀拿出去發表,有人說這是搶綠帽子戴。但於鬱的個性而言,他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愛情如過眼雲煙,愛情隻存在於文字中。在經曆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沉寂之後,七十年代的後期,無名氏突然時來運轉了,因為另一個時代開始了,他也終於結束了裝病蟄居的歲月。
1982年,真的愛情又一次降臨到無名氏的頭上,就在我從《十月》雜誌上看到無名氏的作品時,港台已經刮起了一股無名氏旋風。這一年他獲準得以去香港探親,在那裏他收到了一名台灣女子的信,寫信者叫馬福美,公開地向他求愛。後來無名氏又去台灣探望兄長,並在台北定居了下來,於是便開始了他和馬福美的忘年之戀。1985年倆人結婚,是年,無名氏68歲,馬福美29歲,也算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據說婚禮上,無名氏曾高呼“結婚萬歲”,一時傳為佳話。但是好景不長,圍城之內很快就是吵罵不斷,這時我們才發現梨花有梨花的活法,海棠有海棠的習性,兩者結合在一起,擺起甫士來倒是一景,但真要油鹽醬醋茶,又是何其難也——這也是所謂詩人作家難食人間煙火的一種常態吧。很顯然無名氏又想過“單身生活”了,他悄悄地來了個勝利大逃亡,偷偷地從家裏麵一箱一箱子地把東西搬出去,這些東西中包括一些書畫等。
光環褪去了。然而妻子為什麼還要不依不饒呢?即使在無名氏死後,還要到處張羅出版她的《單獨的新娘》,並且聲明放棄對無名氏遺產的繼承權,這看來不會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名或者說為了出一口氣吧。無名氏生前曾責怪妻子把他幾十萬美元的稿費拿去做生意,但最後卻什麼都做不好。而在馬福美的筆下,丈夫甚至不願意妻子外出去參加社交活動,晚上回來晚了他都不肯開門。而且在馬福美的書中,還專門附了無名氏給杭州一位地下戀人的十來次電話錄音的光盤……夫妻間的是是非非,那種翻臉之後的惡語相傷,其實是沒什麼可說的,這是言情世相小說的素材,而無名氏的文字似乎已經超越了這一點。
但是有一可以肯定,無名氏一生都在戀愛,他在27歲時,就已經寫出了《北極風情畫》和《塔裏的女人》。而在他八十高齡時,他曾經與山東的一名在校大學女生通信過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曾以兄妹相稱,無名氏還給這女生寄過錢,每次寄都是一百美元,隻是說因為無名氏的信中用語過於大膽火爆,後來這個女生把他的信給燒了。後來無名氏把他的部分書信也整理發表了。這女生現在也早過了而立之年,據說也尚未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