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敬地答道:聽蒙文通先生的兒子蒙默先生說,傳西法師是在文革時去世的,據說送行的人有兩三千人。
南先生一聽,非常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真要感謝你,他是我的老朋友。當時我們這批人,不論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顧,都欠他的情。
我說:對,傳西和尚是大學者歐陽竟無的弟子。
南先生很詫異,說:你怎麼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後來,我將畫冊《都江堰市靈岩寺百年影像》遞給南師,他非常高興,不住地說:老弟,這個事情做得太好了。畫冊中的扉頁便是南師從峨眉大坪寺閉關後回靈岩寺時吟的一句詩:前從靈岩去,今自金頂回。隨後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文學史家謝無量先生寫靈岩寺的一首詩:遠遊何必上青城,一到靈岩便有情。未進山門先一笑,滿山紅葉讀書聲。
南師一邊翻看那些發黃的照片,一邊說:我們就是從這個水池裏挑水喝的,好像叫靈竇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還在哦?我記得當時山上還有塊石頭,石頭上刻了一句話: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南師話音剛落,一幀刻著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簾。輕輕摩挲著畫冊,南師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鍾暮鼓的靈岩寺中。
七
談到灌縣,南先生也談到了他的拜把子兄弟、時任灌縣縣長蕭天石[1]。南師說蕭天石早年畢業於黃埔八期,他的哥哥蕭讚育是黃埔一期的學生,為蔣介石十三太保之一,推薦蕭天石當上灌縣縣長。後來蕭天石打坐出現了耳鳴,再後來耳朵就聽不見了。南師就帶他去找成都東門外聖佛寺的光厚老禪師。南師說光厚禪師不簡單啊,四川人都稱他為四川現代的活羅漢。那時候,光厚禪師每日上午為人醫病,其行醫,不把脈,不開方,不叫吃藥。南師給他的治療方法命名為以大拇指頭燒病。光厚禪師說大拇指中心是他修煉的三昧真火火門,真火自此火門出,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揚,一揚一按:好像蜻蜓點水一樣。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輕的人按幾下就可以了。
南師擺龍門陣擺得高興了,就在我身上做起示範,蹺起大拇指模仿光厚禪師按起穴位來。他說,每按一下,光厚禪師便問一聲:痛不痛?病人都會痛得尖叫:哎喲!哎喲!仔細一看,被按的穴位處皮膚就紅了一塊,神奇得很。
在三個小時的拜訪時間裏,因為南師的風趣語言和談及四川人的詼諧幽默,整個現場歡聲笑語不斷。
臨走前,意猶未盡的南先生又擺了一個四川的龍門陣:有一天,他和袁老師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東門的牛市口。南先生和袁老師兩個人邊喝茶邊擺龍門陣,談佛論道。這時,旁邊桌子上也坐了幾個人在喝茶。突然,一個人站起來,一隻腳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道:狗日的,當年老子也是讀過書的,後來家裏窮啊,沒有辦法才學殺豬啊!那個豬殺死之後,就在豬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對著刀口吹氣,把豬吹脹,拿熱水燙了之後才好刮毛,格老子我東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學問吹到豬肚子裏去了。你看四川人會不會罵人啊。袁老師聽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說:你哥子,罵得好!罵得好!那個人說:哦,我哪裏是罵人哦,我講的是真話……
分別前,我問:南老師,你想念四川嗎?
南師深情地說:我跟這位劉(雨虹)老師多麼懷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裏都好,優哉遊哉。
我連忙說:很想請您再回四川走走。
南師說:感謝你邀請我回四川。對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後,當年的老朋友一個個都沒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無話可談了。我從美國回到香港以後,還尋訪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後每年過年的時候,我會給他們送禮金。現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還隻剩一兩個了……
此時,萬籟俱寂,唯有太湖濤聲與南師笑語猶在耳畔。
[1]蕭天石(1909—1986),號文山遯叟,湖南邵陽人。幼治儒業,窮研經史,長究武學,深擅韜鈐,終參道佛,潛心玄妙。曾於南京、長沙、成都等地創辦出版社、書店及報紙、雜誌,後移居台灣。著輯有《今古樓全書》《孫子戰爭理論之體係》《大學中庸貫義》《世界名將治兵語錄》《道家養生學概要》《老子聖義闡微》《道德經聖解》《雍正禦選語錄》《心燈錄》《道海玄微》《禪宗心法》《道藏精華》等,主編《中國子學名著集成》百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