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手記(2 / 3)

下村

終於要下村了。不下村,是不能叫作下鄉體驗生活的。餘亦富曾征求我的意見,要不要固定一個聯係的村,跟其他鄉幹部一樣。我說不用,隨時隨地跟某個鄉幹部下去最好,這樣比較機動靈活。我想盡量多跑些地方,多掌握些情況。況且我還有一些創作活動,不可能天天在鄉下,固定了難免受到製約。

出鄉政府大院,往右五十米,是一個三岔路口,也是集市的中心。路口的“好望角食品店”是鄉企業辦雷主任的妻子開的。早餐後,鄉幹部們都喜歡聚在食品店門口聊天,交流各自聽來的新聞。聊到九點多快十點了,就各自叫一輛三輪或者吉普或者摩托,拖一路黃塵往各自包幹的村而去。租車費有的付現錢,有的則是在車主的小本子上簽個名,年終時找鄉政府結賬。付錢還是簽字,由所任職務的重要性而定。據說每年鄉幹部下鄉的租車費相當可觀,可觀到鄉政府實在難以承受,隻好作了規定,一律不予報銷。但鄉幹部們照租不誤,隻是那車票另想辦法報賬。一般說來他們都有辦法,因為都分管著某個部門。即使鄉裏報不了,拿到村裏去,村裏也是要認這個賬的。

這日聊天聊得差不多了,幾個鄉幹部同時熱情地邀我下村去。我答應了周書記,因為周是位親切隨和的女同誌。周書記是紀檢書記,有人叫她大姐,有人叫她書記,根據個人喜好而定。她揮揮手招來一輛三輪車。上車後我要付車費,她把我的手打開了:“要你付,那還像話?你別管。”我以為她會簽字,但車主沒有拿出本子來,待我們一坐穩,一踩油門,三輪車突突突徑直往玉皇村而去。

像所有鄉下的機動車一樣,三輪車全身抖得咣當作響,劇烈的顛簸不時讓屁股彈離座位。但這一點也沒影響我的興致。暖風攜帶著泥土和新鮮牛糞的氣息撲麵而來,明亮的陽光在綠色的禾葉上閃耀。我大口地呼吸著曾經十分熟悉的氣息,心中興奮不已。

到玉皇村不過三公裏地,三輪車跑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村長(村長是習慣性稱呼,正規的叫法是村主任)孟菊清站在村委會門口,三輪剛停,他就搶先付了車錢,笑道:“周書記你們來得好巧,剛摘了一桶桃子在屋裏,還沒來得及嚐味呢!”周書記說:“還是陶書記有口福,一來就嚐鮮。以後呀,回回來我都邀陶書記!”說著就把我介紹給幾位村幹部。孟菊清連連點頭:“聽說了,陶書記是個寫書的,以後把我們也寫進去吧!屋裏坐,鄉下沒什麼招待的,讓陶書記見笑了!”

進屋坐下後,孟菊清就每人扔一盒煙,白沙牌的,比鄉上發的煙剛好低一個檔次。我心裏雖然還是有些猶豫,但收煙的動作已十分自然。扔完煙,孟菊清就忙著削桃子。我說自已來吧,去拿他手中的刀,他卻不肯,有力地將我的手推開了。邊削邊說,支書跟著苗鄉長到江蘇張家港參觀學習去了,村裏是他在主持工作。他是個麵目黧黑的中年人,雙手十分粗糙,削好的桃子明顯不幹淨,我接過來,心裏直嘀咕,表麵上卻毫不猶豫地大口地吃。周書記詢問村裏近段的工作,孟菊清頭頭是道地作著彙報,我在一旁仔細地傾聽。當聽說他們為壯大村級經濟,新栽了四畝黃梔子時,我很感興趣地提出要去看看。

孟菊清帶我到了村委會屋後的山坡上。黃梔子是一種中藥材,我小時候在鄉下時,常常上山采野生黃梔子,曬幹了再賣給供銷社,賺點零用錢。新栽的樹苗剛剛回青,隻有小拇指粗,翠綠的小葉子在微風中輕輕飄揚,十分生動。孟菊清說,如果培養得好,三年後便可開花掛果,五年後便可產生效益。我蹲下身子,把鼻尖湊到樹葉上,深深地一吸,一縷辛冽的氣息直透肺腑。溫熱的地氣在身下蒸騰,無論是拂動的樹葉還是爬到腿上來的螞蟻,都讓人感到與大自然的密切聯係。而這種聯係又讓人更加深切地感到生命的真實。我站在山坡上發著呆,若不是孟菊清叫我,不知會呆到什麼時候。

回到屋裏,發覺午飯已經作好。方桌上擺著回鍋肉、燉雞、紅燒豬蹄三缽大菜,還有一碗皮蛋和一碟花生米。團支書抱來一箱啤酒,我趕緊聲明我是不喝酒的。孟菊清根本不聽,說陶書記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基層幹部。再說啤酒根本不能算酒,隻是飲料嘛,杯子也不用了,每人吹一瓶。說著一咧嘴,咬掉一隻瓶蓋,把那瓶酒豎在我麵前。其餘的人都自覺地抓了一瓶酒在手裏,周書記也不例外。大家互助碰了碰瓶子,便朝天喝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那個吹字用得很妙,那舉瓶朝天的樣子恰似吹喇叭。孟菊清時不時替我夾菜,躲也躲不掉。除了周書記,他們的酒量都很大,“吹”酒的樣子很豪爽,一瓶啤酒吹不了幾回就沒了。而且在吹完一瓶酒前,那左手是抓著瓶頸一刻不鬆的。我隻有半瓶啤酒的量,再怎麼勸,也不多喝了。他們就說,喝這點酒,不知陶書記你的文章怎麼寫出來的,李白還鬥酒詩百篇呢!我說,能者多勞,你們能吹就多吹嘛。他們毫不客氣,很快都把自已吹得臉紅脖子粗,一個個都像紅蝦公。周書記也隻吹了半瓶,他們不說她,倒把我聯係上了,說,陶書記你不是個男的呢,跟周書記一樣呢。

吃完飯,桌子一抹,鋪上幾張報紙,就開始打跑符子。孟菊清拖我上桌,我忙說不會。孟菊清不信,說牌都不會打當什麼作家,是老婆管得太狠了,荷包裏沒貨吧?我解釋說真不會打,打撲克我還會一點,你們打,我在旁邊學吧。他們就把周書記請上桌,津津有味地玩了起來。周書記手氣好,幾把下來就贏了兩張“兵”,她還玩教兼顧,邊出牌邊向我介紹玩跑符子的規則。無奈我提不起興趣,看了一會就打起了瞌睡,於是坐到一旁,從包裏掏出一本外國小說來看。

太陽落到對麵山坳上的時候,收了牌局,孟菊清到公路上攔了一台吉普車,送我們回鄉政府。上車時我問:“周書記,每回下村都這樣嗎?”話一出口,便覺問得很不慎重,很不妥當。正後悔著,周書記不在意地說:“那也不一定,今天沒什麼具體事,主要是來問問情況。”

她頓了頓,又說:“幹農村工作,沒什麼巧,就是要紅的黑的都看得,葷的素的都來得,橫的豎的都幹得。要不,基層幹部不會服你,村民也不會聽你的話。”

我深深地點頭,信以為然。

任務

好久沒見到餘書記,聽說他一直在縣裏跑。這日他從桑塔納裏出來,向我招了一下手:“陶書記,聽說你跑了好幾個村了,辛苦了呀。有收獲吧?”

我連連點頭:“有收獲有收獲!”

餘書記想想說:“我們鄉的宣傳報道工作一直很薄弱,每年市報都上不了幾篇,省報更是一個空白。你有這方麵的長處,是不是請你把這方麵的工作抓起來?”

其實新聞報道並不是我這個搞文學創作的長處,但我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行啊!”

餘書記隨即從他小巧的大哥大包裏掏出幾份材料給我。一份是他寫的《岩板坡農業產業化構想》,一份是茅家崗村花木生產情況,還有一份是鄉黨委如何抓教育的彙報。

當天,我就讓陳一安陪我去了一趟茅家崗,“吹”了半瓶啤酒,了解了一下花木生產情況。回到鄉裏,連夜寫了一篇報道。

第二天,我回到市裏,將報道給了報社裏的朋友,餘書記的文章則給了妻子。妻子在市委政策研究室辦的一份叫《政策研究》的刊物當編輯,有這個便利。

數天後,關於茅家崗花木生產的報道發表在市報第二版的《經濟生活》欄裏;半月後,餘書記的大作也在《政策研究》上刊載了。據我所知,許多縣鄉幹部都熱切希望在《政策研究》上發文章,展示才華,因為這是一本給領導看的刊物,若能給領導留下某種印象,說不定對仕途有良好的影響。所以,許多人又是送禮又是托人,千方百計想將自已的文字擠進這本刊物裏去。我想把這消息告訴餘書記,他一定會大為高興的。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餘書記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眼角眉間沒有泄露一絲半點喜悅的痕跡,說:“好,很好,不過力度還不夠,還要加大力度。”

我有些佩服起餘書記來了。他雖然比我還小五歲,但顯然在政治上比我要成熟得多,是塊當官的料。他的話提醒我,還不是沾沾自喜的時候。還有省報的空白在等著我去填補。

任務尚未完成,我輩仍須努力嗬。

蘇支書

蘇家鋪村處於一片丘陵地帶,起起伏伏的坡崗上是一片片蓊鬱的油茶林。幢幢農家小樓坐落在油茶林的掩映之中。村委會是村子的中心,對麵是新落成的村小學,左麵是大米加工廠,右麵是村民開的一溜鋪麵,賣肉的、賣米粉的、賣百貨的等等。進出鋪子的人不多,我一下車,就都朝我望,很好奇。有人低聲說:“又來幹部了。”我朝四周看一圈,小學牆壁上的一條標語引起了我的興趣:“自已的孩子自已愛,自已的學校自已蓋。”我立即把它抄在我的小本子上。

我到蘇家鋪,是衝著村支書蘇大雷來的。

很多人向我說,蘇支書是個好支書,上任以來,村辦經濟紅紅火火,自已又廉潔奉公,深得村民信任。應該樹他一個典型。我想,如果眼見為實,就給他寫篇人物通訊。

我在村委會沒找到蘇支書,但副支書和婦女主任在。我一說明來意,他們就很熱情地介紹起蘇支書的事跡來。我邊問邊記,很快就記了半個本子。素材非常豐富,有些細節也十分生動。說得差不多了,他們又帶我去看了在蘇支書領導下建成的大米加工廠和村小學。至此,我已確信,蘇支書是個實打實的好支書。

采訪結束,蘇支書出現了。隔老遠,就向我伸出兩隻手來:“哎呀,陶書記你可是個稀客呀!來也不打個招呼,我在鄉裏聽說,趕緊回來了。”抓住我的手直搖。他的手粗糙有力,我被鉗得生疼,暗暗地忍著。我被他的熱情與爽朗感染了,也搖晃著他的手,好一陣寒暄。

重進村委會,蘇支書問給過陶書記煙沒有,副支書和我都連聲說給了。蘇支書這才坐下來和我扯談。他很謙虛,說到他的政績,醬色的臉憨憨的一笑,說:“人嘛,總要做點事的。”

扯著扯著就到了太陽當頂之時,便把我往飯桌上邀。桌上菜不多,分量卻是非常之足的,都是大魚大肉。少不了又要喝酒。較之過去,我對酒的態度有所變化,爽快地要了一瓶啤酒。又是舉起瓶子朝天“吹”。由於聊得投機,大家都很痛快,我居然不知不覺吹了四分之三瓶。看來我的酒量有了長進。

放下碗筷,蘇支書說:“陶書記,今天沒事了,摸幾把吧?”

我知道他是指打牌,就說:“麻將跑符子我都不會,你們玩吧。”

蘇支書說:“真不會呀?那我們換換腦筋,陶書記到隔壁睡個午覺吧。”說著把我引到隔壁房裏,又開了電扇,讓我上床歇息。夏季人很容易疲倦,一躺上床,睡意如水漫來,我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醒來已是下午四點多。我到隔壁一看,蘇支書麵前贏了一堆錢。我心裏吃了一驚,嘴裏卻說:“謔,蘇支書手氣好呀!”

蘇支書喜笑顏開,匆匆地瞟我一眼,就盯著手中的牌去了,邊出牌邊說:“今天怕是沾了陶書記的光呢,好久沒摸過這麼好的牌了。”出了幾張牌,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哦,陶書記要回鄉裏去了吧?李村長,你去幫陶書記攔台車。陶書記,我就不送你了,多包涵喲!”

我知道牌桌上的人是九條牛也難得拉動的,就揮揮手告辭了。在跨出門檻的一刹那,心裏很不是滋味,蘇支書留給我的好印象幾乎是蕩然無存。

我搭上了一台既無車燈又無車窗的舊吉普車,在油茶林中顛簸而行。下午氣溫降低了,又有山風撲麵而來,心情不由得就輕鬆了一些。才走了不到一公裏,一輛摩托車嗖地從後麵追上來,車頭一橫,將吉普車攔住了。司機正要破口大罵,卻見蘇支書從摩托上跳下來,便噤了聲。蘇支書衝我大喊:“陶書記,我有句話說。”

我很驚訝:“什麼事?”

他跑到我麵前,說:“我才曉得,你是為了替我寫文章來的。請你手下留情,千萬不要寫!”

“為什麼?”

“我曉得自已有幾斤幾兩。工作是做了一些,可我有個毛病,就是愛打牌,有時一打就是一個通宵。”

我說:“打牌不要緊,誰沒一點嗜好?隻是賭錢不太好。”

他憨然一笑:“打牌要不興錢,那還有什麼味道?我這毛病是改不了啦。你要是寫了文章表揚我,我就沒好日子過了。寫了我,給黨抹黑呢,拜托陶書記,另找個典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