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手記(3 / 3)

我答應了他。

案子

周書記和主管黨群的李書記要處理一個案子,請我也參加。我很高興有這種收集素材的機會。我問周是誰的案子,她說:“就是玉皇村的孟菊清呀!”

我一愣:“他犯了什麼法?”

“他呀,太不像話了,大白天,和三個村幹部在村委會打牌賭博,輸贏幾百塊!”

我有些不解:“打牌的多得很,這也不算個大不了的事吧,是不是用了公款?”

周書記說:“倒是沒用公款。打打牌其實也沒什麼,我有時候也打,鄉幹部中打牌不興錢的隻有餘老板。餘老板是很注意自已的形象的。問題是村民舉報了,不光是打牌,打了牌,天黑了,他們還讓贏了錢的請客,打的到市裏的夜來香舞廳跳舞,還請坐台小姐伴舞!半夜三更了又打的回來。而且,還不止一次。真是太不像話了,這樣的歪風邪氣不殺一殺是不行的了!”

我驚訝之極。我這個城裏人,還從未找過伴舞小姐呢。真難想象,山裏的泥腿子跑到城裏的舞廳,和塗脂抹粉的小姐摟摟抱抱,是怎樣的滑稽景象。特別是孟菊清,兩條盤著走路的短腿,它能跳出舞步來麼?

隨周書記到了黨委會議室。李書記與幾個被審者都已經到了。孟菊清看來很有些對立情緒,繃著臉不認人。李書記異常嚴肅,咳嗽一聲,厲聲道:“曉得今天為什麼把你們請來嗎?”

孟菊清悶聲說:“曉得。”

“曉得就好,說明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坐著一泡屎了還曉得臭。曉得就一個個給我從實招來,處理的輕重取決於你們坦白的程度和檢討是否深刻。孟菊清,你是為首的,你先講!”李書記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拍。

孟菊清瞥李書記一眼,慢慢地講述事情經過。李書記和周書記不時地向他提問。我一直默默地傾聽著,隻是當聽說請陪舞小姐時,忍不住問:“那陪舞小姐也願意?”

孟菊清眨眨眼,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小姐認的是錢,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我問請小姐花了多少錢,他說請了兩位,每位伍拾,很便宜的。說完經過他又作了檢討,說犯了錯誤,損害了黨的形象,影響了幹群關係,辜負了鄉黨委的希望,對不起誰誰誰誰誰,等等等等。接下來另外三位村幹部逐個交待和檢討,所講述的事實與所使用的語言,也都與孟菊清的如出一轍,大同小異。

事實是很清楚的了,沒有必要再審。李書記合上筆記本,開始聲色俱厲的訓斥和教育。他首先指出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和危害性,接著特別指出,孟菊清是在支書外出參觀,自已主持全村的工作期間犯錯誤的,這就更不應該,這就沒有經受住考驗,損害的不止是村幹部的形象,還有他自已的政治前途。李書記越說越激動,越說嗓門越高,把孟菊清的兩眼都說紅了。

李書記教育完,周書記接著教育。到底是女同誌,她雖然也很嚴厲,但聲音還是柔和了許多。不過她所使用的語言,也跟李書記的如出一轍,大同小異。她說完之後,對我頷頷下巴:“陶書記,你也說幾句吧。”

我當然也要說幾句,不過我不想重複他們的話了,便說:“剛才兩位書記說的話,你們要牢牢記在心上。人不怕犯錯誤,怕的是不認識錯誤,不改正錯誤。別的我不說了,你們都是農民,我也曾當過農民,我們摸摸自已的良心想想,城裏那種帶色情的娛樂場所,是我們去的地方麼?還打的,還請小姐,村民曉得了,能沒意見麼?能不舉報你麼?”

我的話說得孟菊清直朝我看。

李書記最後作總結,他肯定了四位村幹部的良好態度,交待他們第二天把書麵檢討交來,越深刻越好。至於如何處理,鄉黨委還要研究,回去等候通知吧。

散會時暮色降臨,食堂已經開過飯了。孟菊清說:“三位書記要是不怕我們拉攏腐蝕,就跟我們去吃頓飯吧。也算給我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李書記想想,笑道:“怕?笑話!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一頓飯就能腐蝕得了的麼?該批評的還得批評,該處理的還得處理,該吃的還得吃!周書記、陶書記,走,去赴他們的鴻門宴!”

批評者與被批評者頓時變得十分融洽起來。一行人徑直往回春餐館去。

往餐桌前一坐,孟菊清就忙於發煙,然後請三位書記點菜。我胡亂點了一個豆腐。我一直在想,這頓飯是公費呢還是他們四位掏腰包?菜上齊之後,每人麵前豎一瓶啤酒,咬掉蓋子後,就都朝天吹了起來。

孟菊清很快就臉紅脖子粗了,不停地向三位書記敬酒,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喝著喝著,他就酒後吐了真言:“其實,我們這算個什麼錯誤嘍!如今誰不賭幾把?賭也好,跳舞也罷,都是用的自已的票子,又不是村裏的錢!支書去張家港,說是去參觀取經,其實呢,還不是去公費旅遊,上海南京北京,一圈回來要多少票子?當然,李書記周書記說的都是正確的,正確得跟那些年的毛主席語錄一樣,我服了;我獨不服陶書記的話,是呀,我是農民,農民又怎麼的?農民就不能上城裏的舞廳,就不能摟城裏的小姐呀?天下哪有這種道理。你看不起農民,才說這種話呢!”

我啞口無言,臉一陣陣發燒。我不能否認孟菊清的話在某種程度上的正確性。直到飯後見孟菊清簽了單,我才敢直麵他那張醉醺醺的關公臉。

半月後,孟菊清被免掉了村主任職務。

抗洪

外出參加一個筆會,回來才知道河裏漲大水了。

岩板坡不靠近大河,但抗洪是全縣的事,所以也分了一百零三米的責任堤。就在縣城東郊三公裏的大河南岸。北岸就是市郊,離我住的地方也不過八公裏的樣子。我們這個地方,夏天就是汛期的代名詞,一漲水,抗洪就成了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我的掛職其實隻是掛個名,不在岩板坡拿工資,來去自由,對抗洪佯裝不知,在家休息幾天,也不會有人說。但是這良心上過不去。於是這天下午,我騎了一輛破自行車,邊行邊問,去找岩板坡鄉的防洪堤。

在防洪堤下一幢農舍裏,我找到了岩板坡的人。他們正在吃晚飯,人人一身汗臭。見了我,顯得異常親熱,先遞給我一份盒飯,又扔給我一瓶啤酒。餘書記說:“陶書記,你就不要來受這個累了,你那是拿筆的手。反正也不少你一個人。”我說:“那怎麼行,我有一分力,就該盡一分心。再說,這也是我體驗生活的好機會。”餘書記想想說:“也好,今明兩天就辛苦你一下,你和陳鄉長帶二十個人留在堤上。陳鄉長負主責。子堤已經築好了,剩下的就是守堤巡堤,一有情況馬上和指揮部聯係。我們不能搞疲勞戰術,其他人都撤回去休息。”

餘書記他們一走,陳一安就拍著我的肩說:“別人躲都躲不及呢,你還往槍口上撞!”我笑道:“我就是想跟你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呢,你還不歡迎 。”陳一安說:“這個戰友可不好當。白天太陽曬死你,夜裏蚊子咬死你,發現管湧嚇死你!”我誇海口:“不怕!我是洞庭湖的麻雀,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

深感責任重大,我和陳一安都不敢在農戶家久留,端著飯邊吃邊上了堤。六七米寬的堤麵上,築起了一道一米高的子堤。洪水剛好漲到了子堤堤腳。堤外洪水浩浩泱泱,流得並不急,但很有氣勢,蘊含著不可阻擋的力量。晚風帶著水腥味撲麵而來,我似乎從中嗅到了一縷災難的氣息。有幾個人在子堤上巡查,還有十來個人在大堤內坡上一字排開,撿查有無滲漏的跡象。其中一個是孟菊清,見了我,嘴角一咧,一個笑容尚未完成,就把臉轉過去了。他對自已被免職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陳一安將堤上的人重新作了分工。我和他各帶一班,各負責上半夜和下半夜的巡查。天色漸漸地暗下來,蚊子開始繞著我們的臉和腿飛,尋找著陸點。幸好河風漸大,把它們趕跑了。每隔半小時,我就打著電筒查看一次子堤。我在堤外水中插了一根棍子作標誌,以觀察洪水的漲落。見水在下降,我心裏安穩了許多。

陳一安陪著我查了幾個來回,扯了一會談,就打起了嗬欠。於是他將一個編織袋鋪在一堆卵石上,躺下來休息。我查了一趟回來,見他打起了呼嚕,就說:“這家夥,睡得像隻豬一樣!”誰知他聽見了,叫了一聲:“誰在罵人?”我剛要與他搭腔,他翻個身,鼾聲又起起伏伏地響了起來。

我有些疲憊了,就在陳一安身旁坐下,凝視著夜色下的大河。星空下,河水幽幽地流,波浪不時拍得大堤嘩嘩作響。對岸右側是燈火閃爍的城市,那些遙遠的高樓大廈隱隱約約的像是一些積木玩具。左側有一座黑糊糊的小山,山上是市委黨校,因為垮了一個小垸,幾百災民安置在那裏。

我的思緒正在遊蕩,過來兩個人,他們拿手電筒直射陳一安的臉,又用腳踢他的身體,厲聲嗬斥:“喂喂!守堤還困什麼覺,堤要穿了眼,把你的命填進去!”

陳一安一骨碌爬起來,解釋道:“我們分工了的,輪流值班,要不人受不了,要填眼了也沒有戰鬥力。你們是……?”

“我們是縣指督查隊的,你們這裏誰負責?”

“我,我是副鄉長,”陳一安語氣十分小心,“哦,還有這一位,陶書記。”

兩人都看了看我,態度明顯和藹些了。其中一人記下了我們的名字,說:“防汛無小事,你們可要小心喲。萬一出了責任事故,隨時都有摘烏紗帽的可能。”我和陳一安連聲稱是,陪著他們沿堤走去,直到把他們送出岩板坡的責任地段。

他們一走,陳一安就罵罵咧咧:“神氣個屁!責任就責任嘛,說什麼烏紗帽,好像誰還在乎這頂破烏紗帽!一個月就那點工資,還不能按時領,真不如去擺個攤攤。陶書記,莫管那麼多,你去睡,我來值班。”

我用手電照照手表,已經是十二點過了。但我不敢去睡,要是督查隊員轉來看到,印象不好。我強打精神,陪著陳一安巡查了幾個來回,聽他講了幾個色情味很濃的小故事,到淩晨兩點的時候,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倒在那堆卵石上不顧一切地大睡起來。

天剛亮的時候,堤上的高音喇叭把我驚醒了:“請岩板坡的陶書記趕快到指揮所來領任務!請岩板坡的陶書記,趕快來領任務!”

我很詫異,對陳一安說:“不是跟他們說了,是你負主責麼?”

陳一安笑道:“誰讓你是書記呀,有書記在,他們當然隻認書記。黨指揮槍嘛!”

我隻好顛顛地跑到兩裏地外的臨時指揮所。原來是要抽十個人去卸卵石。我回到堤上,點了十個人,趕往泊船的地方。陳一安爭著當領隊,被我拒絕了。我剛休息了半夜,理應我去。

到卸船的地方一看,各鄉抽調的勞力都到了,有百把人的樣子。我連忙作了一個簡短的動員,說我們是代表岩板坡來的,要盡心盡力,千萬不能偷懶耍奸,讓別人把我們看癟了。孟菊清站出來說:“陶書記,隻要你這城裏坯子莫壓癟了就行。”我說:“你搞錯了,我可是農民坯子,修鐵路造水庫,什麼沒幹過?那個時候一擔挑兩百多斤呢!”

可是上船扛了幾袋卵石之後,我不由就想起了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句話。到底是多年沒搞體力勞動了,身子一負重就發軟發虛,沒走幾步就氣喘籲籲的。又加上天氣悶熱,不一會汗水就濕透了全身。裝卵石的編織袋非常粗糙,硌得肩膀生疼。手伸進衣服裏摸摸,已經磨脫皮了。後來,我扛著一袋卵石下跳板時,雙腿一顫,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擦肩而過的孟菊清扶住我,恐怕掉到河裏去了。

孟菊清一直將我送到岸上,說:“陶書記,霸不得蠻的,扛不起了就去裝袋吧。”

我朝堤上看看,見督查隊的人正往這邊觀察,便說:“不好,我是領隊的,應當率先垂範。”

孟菊清說:“你看你這疲遝樣子,還率先垂得範麼?再垂就要垂到水裏去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先把本錢保住再說。”不由分說,將我推上船,遞過一摞編織袋,讓我扯袋口,他操起鐵鍬往裏頭裝卵石。這樣我就輕鬆多了,口裏喘著的粗氣,也漸漸平息下來。

大約上午十點多,兩船卵石總算卸完了。人人都累得筋疲力盡,又都還未來得及吃早餐,個個饑腸轆轆,餓得眼眶發青,癱倒在大堤上不想動彈。這時,一個穿深筒水靴,手裏拿著草帽的領導過來了。孟菊清告訴我這是縣委胡副書記。

胡副書記看看兩條卸空了的船,滿意地點頭:“嗯,不錯,進度挺快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