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風雷村早已恢複了起先的村名,80年代初就又叫尚仁村了。

小麵包車一路停了幾次,抱小孩兒的女人下去了,帶上車兩隻公雞的女人也下去了,一對顯然是戀愛關係的青年剛剛下去。賣票的將收音機關了,車裏安靜了,陶姮和丈夫終於可以坐下了。

他倆的情緒都壞透了,你懶得跟我說話,我也懶得跟你說話。

買了一頭小豬的男人卻沒下車,座位有空餘了,裝小豬的麻袋不必放在他膝上了,單獨放在一個座位上了。小豬不再吱哇亂叫,隻不過偶爾哼幾聲了。

小豬的主人問:“你們從哪兒來?”

陶姮明知是在問他倆,卻懶得回答。分明是出於禮貌,沃克回答了兩個字——“美國”。當他要盡量使自己說的中國話清清楚楚時,發音反而就古怪了。

“梅果?有把果子當地名的地方嗎?從沒聽說過,那是哪兒?”

瘦小黢黑的男人顯然對沃克和陶姮產生了某種興趣,刨根問底。

“梅果你都沒聽說過?”

沃克將身子一轉,一副“友邦驚詫”的表情。

“梅果誰不知道啊,我還吃過呢!但就是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地方!在中國?還是在你的國家?”

那男人和丈夫之間的話,令陶姮煩透了。

她不但自己懶得開口說話,也聽不得別人在旁邊淨說些可說可不說的話。那會兒,她真希望全世界都一下子靜下來。

“不是吃的果子,那是我的國家!你不可能沒聽說過我的國家!梅、果!沒聽說過你們中國人就等於沒活!”

沃克又犯了容易激動的毛病了。

“噢……明白了明白了。你是美國人,從美國來,對吧?……”

那男人恍然大悟,也不知他剛才是真沒聽明白,還是假裝沒聽明白。

沃克這才將身子坐正,還長長出了一口氣。如同老師終於向學生講明白了一道什麼難題,如釋重負。

不料賣票的接著開口說話了:“哎,這位美國人,你剛才最後那句話,我作為一個中國人,聽著太不舒服了!怎麼,就算有哪個中國人真沒聽說過美國,那也不等於我們全中國人都白活了呀!”

賣票的說得很不高興。豈止不高興,簡直憤憤然了。

“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的是……生活……不,也不是……快活,不對不對,更不是……”

沃克語無倫次了。

陶姮終於開口道:“他想說的是‘搞活’。”

“這麼說還行。那倒也是,中國都搞活三十年了,聽說得最多的一個外國那就是你們美國,要不、要不可不白搞活了唄!”

賣票的那種緩和了的語氣,聽來是表示憤然消除了。陶姮正暗想,上帝啊,現在總該安靜下來了!——坐在後排的那男人,卻將手臂搭在前排的靠背上,嘴對著沃克的一隻耳朵小聲說:“我不信你真耍流氓了……”

陶姮心底的火又騰地躥起了老高,恨不得立刻站起來,轉身抽對方一個大嘴巴子!盡管對方明明說的是“我不信”。

沃克卻用自己的一隻手拍拍對方的一隻手,感激地說:“謝謝!”

那男人以更小的聲音說:“那是幾方麵的人設下的一個圈套,專誆外地人上套兒。一說誰耍流氓了,誰都得馬上點鈔票嘛!怕丟臉嘛!以為你們美國人不怕丟臉,沒想到你們更怕,一出手就給了一千元!真夠大方的!他們這次可釣到了條大魚!要是我們當地人的外來親戚不小心上了他們的圈套,其實一百二百就能把事給了啦。他們雖然勾結成一夥了,但那也不敢輕易把我們當地人往急了惹。真把我們惹急了,揭他們個底兒朝上,那也沒他們什麼便宜占!”

沃克衝陶姮大光其火了:“你給了他們一千元錢?你怎麼可以那麼做?為什麼不征得我的同意?!你那麼做不就是等於……”

陶姮大叫:“都給我住口!”

車上這才頓時安靜。即使在那種有些突然的安靜之中,沃克卻還是要據理力爭地嘟囔:“陶姮,你太不尊重我了!你太……”

司機也忍不住大聲說:“都少說兩句!要和諧!美國人到了中國,那也得講和諧!講和諧那就是,有的事,不爭論。過去了,幹脆當成根本沒發生過!”

沃克大吼:“可是我不能!”

“不能?不能也得能!這是在我們中國,不是在你們美國。不能你想怎麼樣?”

司機的話,說得挖苦意味十足。

才不到半分鍾的安靜,就這麼又被打破了。

“都給我住口!”

陶姮又喊叫起來。與此同時,麵包車順著路口朝左一拐,發出一陣刺耳的急刹車聲,猛地停住了。她和她的丈夫,上身都不由自主向前一傾,也都同時用雙手撐住了前排座位的靠背……

車裏真的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望向車前方的雙眼都瞪大了。但那一種安靜,和陶姮如出一轍的喊叫關係不大,而是由於車前方他們所看到的情形——廉價的小汽車、麵包車、帶鬥的拖拉機,單人騎著的或雙人騎著的摩托車以及幾輛馬車,橫七豎八地堵滿了並不寬闊的路麵。估計有五六十輛,堵了一二百米……

然而,卻沒有喇叭聲。就那麼安安靜靜地一輛挨一輛堵著塞著。

“嘿,又趕上了!”

司機罵一句,跳下車,嘭地將車門一關。賣票的也下了車,司機掏出煙盒,遞給了賣票的一支,賣票的則掏出打火機,二人吸起煙來。

沃克問:“為什麼沒人按喇叭?”

陶姮裝沒聽到,將臉朝車窗外一扭。

其實沃克也不是在問她,更沒希望從她那兒獲得回答。他是在問坐在後排的那個瘦小的男人,認為隻有那個瘦小男人才能給他一個令他信服得無話可說的答案。

那瘦小的男人不但善於察言觀色,也是極善於討好的。他聽出了沃克的話實際上是在問他,欠起身,將頭探過前排座位的靠背,一位素質良好的導遊似的人說:“別急。兩位都別急。再急也沒用。堵著,都按喇叭也還是個堵。該通暢了,自然也就通暢了。生活中,不論碰到什麼情況,都得有足夠的耐心是不是?咱們中國人,從古至今,講的就是這麼一種修煉嘛!”

他的頭,夾在陶姮與沃克的頭之間。大概他在鎮上的什麼地方喝酒了,口中散發著酒氣和胃氣。兩股不好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更不好聞了。

陶姮嫌厭地將頭往另一邊偏,同時拉開了那邊的小窗。而沃克則拉開車門下了車。對於他那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這輛破舊肮髒的小麵包車如同囚籠。他一站到地上,便開始前後左右扭動脖子,接著扭腰,掄胳膊踢腿,還做了幾次下蹲運動。之後,他走到司機和賣票的跟前,搭訕著向他倆要煙。在美國,他已經戒煙很長一段時期了,但這會兒,他不但想吸煙,還想喝烈性酒,索性一醉方休。那倆男人,一時表現得誠惶誠恐。這個趕緊給他一支煙,那個趕緊將按著的打火機伸向他。廉價且劣質的煙,使沃克吸第一口後被嗆得咳嗽起來,那倆男人就看著他笑。他想將煙扔了,卻又不好意思扔。自從成為陶姮的丈夫,他早已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麼一種禮貌原則——中國人給你的東西,凡是當著中國人的麵兒入了口的,再不好吃、再不好喝、再使你覺得不對頭,那你也得咽下去。如果當著人家的麵兒吐了出來,等於扇了人家一個大嘴巴子。而若是你主動向人家討要,人家又挺樂意地給了你的東西,哪怕你一接到手立刻發現原來是對你有害的東西,那也得背著人家的麵兒偷偷扔掉。如果當著人家的麵兒扔在了地上,遇到性格暴烈的中國人,很可能真扇你一個大嘴巴子。沃克之所以能夠心悅誠服地接受這麼一種禮貌原則,乃因依他想來,絕大多數人類都是很在乎“麵子”問題的。

為了證明自己對那支煙是格外領情的,他又吸了幾小口。煙一入口,立刻吐出,連說:“頂!頂……”

“頂”是他從中國的互聯網上學到的,也是他近來常喜歡說的一個漢字。他特喜歡“頂”字所包含的多意性,尤其喜歡“那咱們可是一夥的了”那麼一種意思。

開車的和賣票的,以為他想說的是“衝”,笑過之後,走向前邊看情況去了。沃克趁他倆一轉身趕緊將煙扔了,跟在他倆後邊也往前走。

前邊並沒發生車禍,是幾名農民臉但穿工作服的漢子在伐路邊的大樹。已經伐倒了十幾棵,正是那十幾棵倒在路上的大樹,使交通完全堵塞住了。有幾個漢子還在伐,另幾名漢子,手持大斧或小鋸,處理倒樹的枝枝丫丫。而從各種車上下來的男女老少,則圍著看。有的抱著孩子看,有的背著背簍看,有的吸著煙嗑著瓜子看,有的相互勾肩搭背地看……如同都是在圍觀江湖人“耍把式”。

沃克通過與多個圍觀者交談,才明白那些伐樹的漢子是公路養護隊的。他們要將被伐倒的大樹鋸成段,然後賣了。因為單位已經欠他們三個多月的工資了,而單位是將他們的工資“暫借”去為領導買車買房了。

“好不容易長這麼粗這麼高的樹,說伐倒就給伐倒了,太可惜啦!怎麼沒人管管?”

“以後這一段路可就一點兒陰涼也沒有了!”

“聽他們說,他們負責給栽上小樹。”

“沒有十幾年,小樹能長到那麼粗那麼高嗎?”

“不給發工資咋辦?事情逼在我頭上,也那麼幹!”

“是啊,逼的嘛!”

“扣發員工工資是違反勞動法的,可以告他們的領導嘛!”

“聽他們講,法院的人跟他們談了,說案件太多,一年半以後才能輪到審理他們的起訴……”

“那也最好夜裏伐嘛!把這麼多車堵了一路,不合適!”

“夜裏伐那不成偷偷摸摸的了嗎?人家是明人不做暗事,偏要在光天化日這麼幹!而且偏要選今天這麼個大集日來幹!我要是他們,那也這麼個幹法!不幹則已,幹就得幹出一番大響動來!”

圍觀者們,尤其圍觀者中的男人們,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三三兩兩站一起,介紹情況,交流看法,議論紛紛。不高興的固然有之,多數卻表達著莫大的理解和同情。

突然,不知哪一輛車的收音機裏,傳出了吼唱之聲:

大河向東流,

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

說走咱就走,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圍觀的男人們,似乎聽到了暗號,轉眼間幾乎全都回到了各自的車內。而沃克站在各種車輛之間,大為困惑。明明道路還在堵著,這些個中國男人忽然一下子都回到自己開的車裏幹什麼去呢?

他攔住一個男人問:“又,發生,什麼情況了?”

那男人學他的語調笑道:“一休哥,休息,休息一會兒!”

而在沃克和陶姮坐的那輛麵包車裏,與豬崽同在的瘦小男人緊緊抓住機遇,在“大河”尚未開始“向東流”那會兒工夫裏,他對陶姮進行了一步步的遊說。他先問她要到風雷村去還什麼心願,這使敏感的陶姮暗自一驚。

她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要去還心願?”

他一笑,慢條斯理地說:“聽你口音,看你樣子,根本就不是從那個村走出去的人。風雷村現在又叫尚仁村了,這二三十年來,雖說也走出去了些混成人物的人,但地位最高的也不過就是有在北京當上什麼處長的,有在省城當上什麼副局長的,有做茶葉生意做出了點兒名堂的,卻沒有能在美國的大學裏當教授的……”

陶姮又暗自一驚,不由得再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美國的大學裏當教授?”

他也又一笑,賣關子地說:“你就當我能掐會算吧!我不但知道你是教授,還知道你的美國先生也是教授。你倆到尚仁村去,要解決些和當年尚仁村中學的陶老師有關的事對不對?”

陶姮不禁扭頭瞪著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跟您開玩笑呢,我既不能掐,也不會算,才不信那套。當真人不說假話,我小姨子在鎮上的派出所當警察,中午我去她那兒吃的飯,你先生的事是她講給我聽的……”

“那是一個卑鄙的圈套!”

陶姮又火了。她當然相信自己的丈夫肯定是清白無辜的。正因為相信這一點,心裏的一股火才不知該向誰去發泄。

“是啊是啊,那當然是個圈套。可既然把您先生給套住了,那就得把假戲唱到底啊!要不,豈不白下套兒了?”

陶姮不禁第二次扭頭瞪著他,又說不出話來。不是由於吃驚,而是被他那種和稀泥的話給氣得。

“您也別這麼瞪著我。我這人實誠,有什麼說什麼。既然你倆有願要還,就得有個住處是不?我家住的村離尚仁村不遠,才三裏多地。希望你倆賞我個臉,能成為我家的貴客。我家去年蓋起的新樓,保證讓你倆住得處處方便。錢方麵嘛,絕不會多收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