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他說得還是那麼的慢條斯理。

“休想!”

陶姮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

“你也別偏不。又不是我設的圈套,你犯不著對我氣呼呼的嘛!小願即還,中願必還,大願近還。這是民間的講究。你倆從美國回到中國來還願,那肯定是大願了。到什麼地方去還大願,不能直奔那個地方去,更不能願還沒還成呢,倒先在那地方住下了。那不吉利,民間認為大不吉利。再者說了,你倆在尚仁村無親無故的,進了村往誰家去呢?……”

陶姮不瞪著他,將頭回正了。他那番關於吉利不吉利的話,竟多少對她起到了一些心理影響。她和丈夫起先打算,一到尚仁村,先打聽陶老師家住哪兒,應該直奔而去。不管陶老師家的居住條件怎樣,都應該首選住陶老師家,以證心誠。如果陶老師壽短,已不在世了,那就住在陶老師的兒女家或親戚家。她認為隻有這樣,才算心誠。現在看來,也許自己和丈夫都想得太天真了——萬一不論是陶老師,還是陶老師的兒女或親戚,一確信麵前站的是她陶姮,結果如同仇人相見,咬牙切齒呢?

瘦小的男人又說:“我還是要強調剛才的話,大願近還,要不真不吉利。我住那個村正應了一個‘近’字,這你得當成是咱們的一種緣分才對。要是往別處想,可就把我想歪了。我是誠心誠意的。就算也有所圖吧,除了圖能收你們夫婦一點兒錢,那還能圖什麼呢?”

這倒是一句實話,陶姮開始這麼想了。

“我小姨子是鎮上的警察,你倆住我家,有我小姨子罩著,不是許多事都會順利點兒嘛,那少操多少心啊!”

陶姮不由得說:“我考慮考慮。”

“如果你倆真住我家,我爭取讓我小姨子辦辦,也許能替你把那一千元要回來,那不等於替你先生刷洗清白恢複名譽了嗎?”

“你貴姓?”

陶姮第三次回頭看他。簡直就不能不回頭,像被一雙手扭了她的頭一下似的。目光裏沒有了排斥,語調也和氣了。

“免貴姓王。”

那男人說著,一隻手同時掏兜,掏出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雙手相遞。陶姮接過,低頭一看,中間三個醒目的黑字印的是他的名字“王福至”。再細看上方的一行小字,原來是“你的願望我幫你實現”。

“你究竟是幹什麼的?”

“上邊不是寫著嘛。誰碰到了什麼難事,幫誰打聽打聽情況,疏通疏通門路,聯係聯係主事的人,費費嘴,跑跑腿,說情轉禮,多少收點兒服務費,也就這麼點兒能耐。不過呢,真為一些人擺平過幾件頭疼窩心的事。怎麼樣?一言為定?”

陶姮看著他,猶豫。

“你可別猶豫。你那一千元錢不是那麼好往回要的。轉眼我沒耐心了,你後悔也晚了!”

他的話居然說得嚴肅起來。

陶姮點了一下頭。像有人按著她的頭,簡直就不能不點一下似的。

此刻,外邊的吼唱忽然響成了一片,歌詞也變成了“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那些回到了自己汽車裏的男人,將各自車裏的收音機全都調準在一個頻道,並且全都開到了最大音量。幾十輛汽車裏傳出的歌聲,形成轟轟烈烈的同一首歌,如同是在為幾名砍樹的漢子鼓足幹勁兒。

這輛麵包車的兩個主人回到了車上,沃克緊跟在他倆後邊上了車。司機一上車,也開了收音機,也調頻道。

賣票的衝他喊:“別找台了!找到了也該唱完了!”

司機也喊著說:“跟上一句也好!”——並且自己敞開嗓子唱了一句:“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沃克問王福至:“怎麼回事?為什麼都挺高興的?”

王福至大聲說:“中國人現在可愛唱歌了,一聽就想跟著唱!一唱就高興!中國人與時俱進啦!”

“他們砍那些樹,我心疼!造成了這麼久的堵塞,我不高興!”——沃克皺起了眉。

賣票的大聲插了一句:“車上說說行啊,在下邊可別亂說,小心挨揍!”

在一片“嘿呀咿兒呀”的吼唱聲中,麵包車上四個男人的話都得喊著說。陶姮的腦仁兒都被吵疼了,捂上了雙耳。

“親愛的聽眾朋友,這一期‘我最喜愛的歌曲節目’到此結束了,咱們又該說再見了……”

甜潤的女廣播員的聲音,由幾十輛汽車的收音機以最大音量播出,如同觀音菩薩從天穹向下界說出的話,盡管聽來還是甜潤的,但卻具有回響於天地之間的共鳴似的。

接下來,那一段嚴重堵塞的公路又安靜了。一些個男人們,又都離開了他們的汽車,一個個穿行於汽車與汽車之間,迂回地又朝前方聚集。

忽然,他們全都朝前方跑。

“出事了!”——賣票的跳下了車。

“不出事才怪!”——司機也跳下了車。

“你待在車裏別下來!”——沃克叮囑陶姮一句緊跟著下了車。

王福至對陶姮說:“你替我照看一下豬崽啊!”——說罷,仿佛前方有人在撒錢似的,跳下車就往前方跑。

片刻之間,車上隻剩下了陶姮一人。她掏出王福至的名片又看,見背麵還印著三行字:

收人錢物,替人消災。

說到做到,誠信第一。

為社會和諧,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她有點兒懷疑自己是不是點頭點早了。但轉而一想,那王福至的話,說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直接去往尚仁村,確乎是不太明智的……

前方的情況複雜了。

一輛黑色的半新不舊的“奧迪”相向駛來,自然也被堵住了。在前方的公路上,岔出一條土路。大多數相向駛來的車輛都拐上了那一條土路。即使一時開快了,過了那一條土路路口的車輛,司機在別人的指點下,也隻有將車倒退幾十米,再拐到那條土路上去。所以在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大樹的路麵的那一邊,並沒形成車輛堵塞的情況。而被堵在這一邊的車輛,因為後邊的司機們根本沒有想到此處堵塞,越堵越多,連倒車也倒不回去了。

偏偏“奧迪”裏坐的是非一般人,是省城的一位局長和縣城的一位副縣長。二人都喝得半醉不醉的,並坐在後排眯著。車一停,才都睜開了眼。

局長對司機說:“下去,讓他們把樹挪開!”那車是局長的專車,司機也是專職司機,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複員兵。

小夥子就立刻下了車,要求幾名伐樹的漢子趕快把樹挪開。那幾名漢子已不伐樹了,分成幾組在鋸樹了。小夥子嚷了半天,漢子們不理他。小夥子又指著車牌對他們說:“看清楚了,這可是省城的車,車上坐的可是省城的領導幹部!”這時才有一個漢子放開了鋸把,走到小夥子跟前,拍拍小夥子的肩,指指那條土路,接著朝土路路口揮手。小夥子回頭看看,隻得又上了車,朝後倒車。

局長不高興了,斥問小夥子:“你倒車幹什麼?”

小夥子說:“有跟他們費嘴皮子那工夫,還不早在土路上開著了?”

“拐上那條土路,得多繞六七裏地才能再上公路!”——局長更不高興了。

小夥子卻說:“那也沒轍啊!我腳下多給幾次油,耽誤那幾分鍾就找回來了。”

局長火了,喝道:“是你聽我的,還是我聽你的?!”

小夥子便又將車刹住,呆望著那幾名正在鋸樹的漢子,不知如何是好。

副縣長這時覺得臉上太掛不住了,畢竟是在自己管轄的地盤以內啊!他一開車門下了車,腳步虛浮地走到了那幾名漢子跟前,首先聲明自己是本縣副縣長,接著聲色俱厲地告知那幾名漢子,車內坐的是省裏的領導,命令他們必須在幾分鍾內將樹搬開。

為首的一名漢子,就是剛才拍過局長司機肩的那名漢子,指著堵塞一片的車輛說:“就是我們把樹搬開了,領導的車也還是開不過去啊!”

看來,他不是不相信車裏坐的是省城的領導,也不是不相信站在跟前的是本縣的一位副縣長。而是希望副縣長現實一點兒,最好還是讓司機將車倒回去。

副縣長也火了,指著那漢子的臉吼:“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快搬快搬!其他事用不著你們管!”

他跨過一截截樹幹,走到了堵塞著的車輛之間。在跨過樹幹時,還不小心絆了一跤。

“你們,都聽我指揮!都回到自己車裏去!能把車往路邊靠的,盡量靠路邊!能往回倒的,先給我把車倒回去!一會兒路麵清理出來了,誰也不許爭著往前開!誰的車跟省城領導的車搶占路麵,我對誰不客氣!最後邊那幾輛車誰的?誰的?!立刻給我往回倒!”

副縣長話一說完,猛轉身往回便走。大概他以為,在他轉身之際,已有人回到了最後那幾輛車裏,已有車輛開始往後倒了。自己一位副縣長親自指揮解決交通堵塞問題,誰還能不服從呢?

然而他想的大錯特錯了。根本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往自己的車那兒移動。他們都望著他的背影笑。有的獨自笑,有的互相交換著開心的眼神兒笑。他們也都不懷疑對他們頤指氣使的確實是位副縣長。真是副縣長還是冒牌的副縣長,他們認真看對方一眼,注意聽對方說幾句話,便可以得出八九不離十的結論了。中國百姓,尤其長久生活在縣界內的百姓,在判斷一個人是“縣官”或不是“縣官”方麵,經驗是特別豐富的。“領導幹部”,走到哪兒,那都是帶著“氣場”的,就像氣功師們走到哪兒都自稱是帶著“氣場”的。但氣功師們所言,往往是自我吹噓。中國的一些“領導幹部”們,即使自己不言,那“氣場”也是客觀存在的。並且,往往越是半大不小的官,所發散的“氣場”越顯然。小百姓們正是憑了那“氣場”的有無,才能判斷無誤。

但也正因為都不懷疑那位副縣長的身份,所以才都巴望著看他的笑話。他們被堵在公路的這一邊不急也不氣,正是希望能夠親眼看到堵塞出一件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來,最好是一件足以使某些大小幹部們束手無策、氣急敗壞的事件。否則,豈不白白被堵住了?他們大多數是農民,或雖改行了一心發達起來卻怎麼也發達不起來的農民。他們覺得自己哪方麵都差著許多許多就是一點兒也不差時間。在離各自的村子不遠的路上被堵了一兩個鍾頭,對他們不會造成任何實際的損失,所以不在乎。倘還有笑話可看,而笑話又發生在一位半醉不醉的副縣長身上,反而認為被堵得很值。起碼,今天及今天以後的幾天裏,有了一種說起來有意思的談資了。

然而副縣長卻並未意識到自己已成一場笑話的主角了。相反,那一時刻他覺得他渾身又發散著身為幹部的強大“氣場”,而那“氣場”是有威懾作用的,發散那樣的“氣場”也是極良好的一種感覺。

他一轉身看到的情形使他火冒三丈——幾名伐樹的漢子非但沒開始搬樹,竟都坐在樹段上歇著了,有的還優哉遊哉吸起煙來。

“嗨,你們!都聾啦?瞎啦?因為我對你們太客氣了是不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是不是?!”

他嗬斥著,不小心又被樹段絆倒了。

為首的漢子扔了煙,起身走過去扶起他,向他彙報他們由於單位已經欠發了三個多月工資所麵臨的大煩惱,以及他們的訴求。

“滾你媽的!幹部各管一段,你們那些屁事老子才不管!”

終究是有幾分醉了,副縣長失態了,開始罵罵咧咧的了。

“滾你的!”——為首的漢子也大光其火了,不但回罵了一句,還表示輕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副縣長甩手給了那漢子一耳光。那漢子當胸一掌,將副縣長推了個四仰八叉。

隔著些樹幹,路這一邊看笑話的男人中發出幾聲喝彩。就像在早年間的戲院裏那樣,是不約而同的一個字:“好!”

舉著照相機的沃克,剛拍完路那邊,迅速將鏡頭對準了路這邊,不但拍喝彩的男人們,還拍女人和半大孩子們,因為他覺得比之於喝彩的男人們,女人和孩子們的笑,更接近於純粹的看笑話時的笑,並不摻雜幸災樂禍的成分;笑得更燦然,更開心。

“沃克!”——陶姮喊了丈夫一聲。她感到他作為自己的丈夫,尤其是美國丈夫,在這麼一種情況之下跑前跑後地進行拍攝,其動機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對中國友好的。

丈夫卻隻顧改變著姿勢拍攝,顯然沒聽到她的喊聲。

她看到那副縣長一爬起來,雙手已握著一根胳膊粗的樹杈了。他瞪著那將他推倒的漢子,高高舉起了樹杈。樹杈在空中的一端,有個碗口大的樹瘤。那要是一家夥砸在誰頭上,如果還用足了力氣,被砸的人非落個腦漿迸濺的下場不可。她也下了車,也往前走,欲拖開丈夫。

另外幾名漢子,立即抄起大斧、手鋸、樹杈或抬杠什麼的,呼啦一下將副縣長圍住了。看那架勢,隻要副縣長手中的樹杈敢往下落,他們非將他打成一攤肉醬不可。副縣長手中的樹杈自是未敢輕易往下落的,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高舉著樹杈,與雙手叉腰的漢子僵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