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文鬥不要武鬥!”
陶姮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她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情形正是所謂“一觸即發”,必須有個人喊句什麼話加以製止。話一出口,她呆住了,因為自己喊出的是一句“文革”時期的經典口號。“文革”都結束三十多年了,我怎麼會喊出這麼一句話?——她對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了。忽而又恍然大悟了——自己眼前所見,正是小時候司空見慣的武鬥情形啊!條件反射嘛!她不好意思地環顧左右,見些個男人女人和半大孩子也在看著她笑。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對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說:“聽人家那話喊得多有文化,像咱們這種沒有什麼文化的女人,一輩子也喊不出那麼有文化的話!”
另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就用手指戳著一個站在身旁的少年的額角大加訓斥:“聽到那阿姨剛才怎麼喊得沒有?會那麼喊就證明有文化!你現在不好好學習,也一輩子喊不出那麼有文化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陶姮斜對麵,離她隻有四五步遠。她們的話聲不大也不小,剛好使她可以聽清楚。而顯然,她們正是要讓她聽到的。她們說時,還都望著她微笑,笑出一種由衷的、對文化的敬意。那個少年,也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笑。非但不笑,且一臉莊嚴,仿佛是在望著一尊文化神,心裏雖沒什麼敬意,卻也不敢生出什麼不敬,於是隻有偽裝出莊嚴。
陶姮便慚愧極了。
她不願在這種情況之下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使是有敬意的注意。為了掩飾自己的慚愧,她又用目光尋找丈夫;發現不知怎麼一來,丈夫竟置身於副縣長和那雙手叉腰的漢子之間了。他伸展著雙臂,像要開始做操。如果穿著教袍,胸前掛著的不是照相機而是十字架,那麼也會像一位神父。
“沃克!”
她的喊聲裏不無憤怒了!聽來更像是在喊一條掙脫了狗鏈四處亂竄就要惹出麻煩的狗。
這一次,丈夫聽到了她的喊聲,但也隻不過扭頭看了她一眼,旋即又看著近在咫尺的那位副縣長了,而對方手中那粗樹杈上的大樹瘤幾乎已碰著他的頭了。
“沒事的,當戲看好了。鬧到這份兒上,就快結束了。我們這地方的人,盡瞎咋呼。別擔心,哪一方也不敢動真的……”
賣票的不知何時出現在陶姮身邊,二指夾煙,低聲相勸。之後眯起雙眼,深吸了一大口煙。
然而他太自以為是了。
他那口煙剛吐出來,從“奧迪”裏踏下了那一位省城的局長,雙手平端著獵槍,而且是雙筒的。
他的司機又下車了,在他身後一個勁兒說:“局長,局長您冷靜點兒!您現在這是還醉著,千萬別衝動!”
那小夥子怕槍走火傷著自己,不敢往局長正麵或左右靠近,而是站在局長身後一步遠的地方。一副唯唯諾諾又不得已的樣子。
槍聲響過之後,路這邊路那邊一陣寂靜。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那位局長一個人身上了。
局長終於將一顆子彈成功地補充進槍筒裏。一做完這件事,他頓時來了精神,猛一轉身,槍口對著他的司機厲喝:“滾開!離我遠點兒,要不我先崩了你!”
小夥子嚇得抱頭鼠竄,跑到一棵大樹那兒,貓在樹後連頭都不敢露一下了。
局長又猛一轉身,衝著人們就罵開了。他仗著手中有槍,罵得那叫痛快!
隻要他的槍口朝向哪個方向,聚在那個方向的人們立即四散。大多數趕緊蹲下,貓在車輛後邊。還有的,幹脆躲上車去了。女人和孩子,首先由她們的男人護著上了各自的車。沒人喝彩了。也沒人笑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看來太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了,顯然這並不怎麼可笑了。連那幾名伐樹漢子在被槍口指向著的時候,也紛紛丟下手中家夥,張皇失措地四處躲藏唯恐不及了。轉眼,在樹段和樹杈和樹枝之間,隻剩下了兩名幹部。此時情形仿佛變成了這樣——倒像是造成堵塞的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樹段。樹段是那兩個人放倒的,其中一個還握著雙筒獵槍。他倆在光天化日之下幹起了攔路劫匪的勾當,而其他一切人,全都懾於他倆的匪威,不敢有任何貿然舉動,隻能忐忑不安地四處躲避著隨時會從雙筒獵槍射出的子彈……
沃克終於來到了陶姮身旁,對她說:“怎麼會搞成這樣?”
陶姮瞪了他一眼,將臉一轉,不願再理他。
“是啊,搞成這樣,就太不好玩了。”
陶姮循聲望去,見那輛麵包車的司機,不知何時從離她最近的一輛手扶拖拉機的拖鬥後冒了出來。
沃克也看到了他,大聲對他說:“從一開始,就不好玩!總得有人出麵來解決,大家不能,隻看著!”
司機白了沃克一眼,搶白道:“說得輕巧,吃根燈草!怎麼解決?你出麵?”
沃克躍躍欲試地說:“那得大多數人同意我出麵!”
陶姮忍不住嗬斥他:“你敢!”
他聳聳肩,反問陶姮:“這件事和燈草有什麼關係?燈草怎麼吃?”
陶姮就又將臉一扭不理他了。
而司機卻嘟囔:“你個美國佬,根本不了解中國國情,還總想瞎摻和!”
那位局長大概是由於酒後勁兒上來了,站不穩了,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段樹幹,緩緩坐下去了。坐下後,將手中的獵槍靠著樹幹一放。剛放下,一口口大吐起來。
而那位副縣長則在打手機,對著手機吆五喝六地嚷嚷了一通,這才關注起局長來。他走到局長身邊,也坐下,一條手臂摟著局長,對局長小聲說什麼。忽然局長放聲大哭,而副縣長的一隻手,不停地在他後背撫著,拍著。
因為獵槍離了他的手,人們的神色不那麼緊張了。並且,被罵著也都不生氣,又開始笑起兩名領導幹部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以同情的目光望著他倆了。
“唉,怎麼都醉成這樣!”
“帶著獵槍,肯定是進山打野物去了。”
“剛才副縣長給縣裏打手機了,我聽得很清楚,最多半個小時,縣裏就會有人來解決問題,都耐心等著吧!”
“對對,我也聽到了!鬧到這份兒上,可不非得縣裏派人來才能解決嘛!”
陶姮眼望著兩位喝高了的領導幹部,耳聽著人們的議論,竟也對他倆心生出幾分同情來。別人臉上的笑,是她內心裏那種同情的緣起。這時,她也不急了,反倒隻想耐心地等著,單要看眼前之事究竟會是種什麼結果了。
情況又突變了——那幾名伐樹的漢子中有一人,又是為首的那名漢子,此時不知怎麼非要證明勇敢;他從一棵樹後縱身而現,迅速地躍向兩位幹部。眾人看得分明,他企圖奪取獵槍……
人們中不知誰喊道:“那帶照相機的老外還不快拍!這麼好的機會哪兒找去!”
其實不用有人提醒,沃克已然舉起了相機。
正應了那句評書裏動輒形容的話:“說時遲,那時快!”——眼見那漢子再躍那麼兩三躍就會將獵槍奪取在手,卻不幸被發現了。局長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所坐的樹段上抹著,副縣長卻手疾眼快地將獵槍抄了起來。待那漢子躍到了二人跟前,獵槍槍筒也幾乎頂著他的肚子了。漢子愣了愣,雙手握住槍筒用力一拽,將坐著的副縣長連槍帶人拽了起來。漢子用的勁兒真夠大的,居然將獵槍倒著奪在了自己手裏……
砰!
同時槍也響了……
副縣長挓挲著雙手,動作很僵地往下一坐;沒坐在樹段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已然坐在了地上,仍挓挲著雙手,呆瞪著漢子……
雙手握著獵槍槍筒的漢子,一動不動地叉腿而立,低頭看自己肚子。他那雙手確實不愧是一雙勞動者的手,就那麼握著槍筒,竟將獵槍持得水平。而在眾人的眼看來,雙筒獵槍如同上了刺刀,刺刀完全捅進他肚子裏去了……
槍聲響後,又是一陣寂靜。在寂靜中,那漢子仍低頭看自己肚子,雙手也仍握著獵槍槍筒,一步步倒退。更準確地說,是一步步緩慢往後蹭……
陶姮連他的鞋底兒摩擦路麵的聲音都聽到了。
啪嗒!——獵槍掉在地上。
漢子漸漸彎下了腰,越退腰彎得越低,最後幾乎是半蹲著連退數步,雙手捂肚子斜倒下了……
陶姮聽到他口中發出一種長長的聲音,顯然是呻吟,卻又類似歎息,還有點兒像是什麼充氣的東西撒氣了。
一個男人小聲說:“他中彈了。”
一個女人大聲說:“那人被槍打了,你們這些大男人,別淨看熱鬧,不能見死不救哇!”
人們騷動起來。
終於有一個女人跑過去,將獵槍撿了起來,舉著喊:“槍在我手了,安全啦!該過來幫忙的,快過來呀!”
於是又有一個男人跑過去,蹲下看那漢子,並喊:“他在流血,得趕緊把他送醫院!”
更多的男人跑過去,齊心協力將那些樹段抬到路邊去;又跑過去一些女人,往路邊抱樹枝……
四個男人,兩兩一組,將局長和副縣長架起,從左右兩邊塞到“奧迪”車裏去了。車門剛一關上,那車立刻朝後倒,一直倒至岔路口,拐上土路絕塵而去……
“哎哎哎,看,看,他倆溜了!”
拿著槍的女人說:“沒關係,大家都是證人,證據在我這兒!”
一個男人立刻提醒她:“舉著舉著,別手端,槍口要朝天!”
而另一個男人從那女人手中奪去槍,很內行地退出了另一顆子彈。
又有個女人喊:“槍和子彈要分開!不能在一個人手裏。更不能在一個男人手裏!”
於是另一個男人將槍奪過去了。
“現在都聽我指揮!誰願意出車把他送醫院去?”
“你也有車,為什麼不出你的車?”
“那……出我的車就出我的車,但得有人跟著幫忙……”
“我。”
“還有我!”
“人夠了!你倆坐他車上,我開車跟著……”
“我在醫院有熟人,也開車跟著……”
在幾個男人的指揮下,堵塞的車一輛接一輛向前行駛,路的中央很快讓空了一條過道;那時受傷的漢子已被弄上了一輛車,幫忙的人也坐上了那輛車。三輛新的或舊的廉價私家車在前邊掉轉車頭,經過讓空的過道,轉眼一拐不見了。
陶姮將手中樹枝放在路邊,站在路邊一時發起呆來。她想不明白,人們怎麼忽然又都變得那麼仁義,那麼禮讓,那麼配合別人?
“早這樣,後邊的事,不是就不會發生了?”——沃克也將一些樹枝放在了路邊,不以為然地嘟囔了兩句。
陶姮聽到,看著他說:“沃克,你過來。”
沃克也幫著搬樹段,他拍拍衣服,將吊在肩上的相機又掛在脖子上,走到陶姮跟前,大惑不解地聳聳肩。
陶姮冷冷地問:“你剛才拍起照來沒完沒了地幹什麼?”
沃克說:“我喜歡拍照啊,這你知道的。”
陶姮憤怒地說:“渾蛋!”
沃克瞪著她愣住了。
“喜歡照回你們美國照去!這是在我們中國,剛才發生衝突的是我同胞,為什麼製止了你幾次你不理我?你嫌給我惹的麻煩不夠啊?!”
由於被堵塞的時間太久,陶姮心煩得快要發瘋了,失態地大喊大叫。
“哎哎哎,女人當眾罵老公可不對!消消氣兒消消氣兒……”
“別跟你老婆一般見識,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該忍就得忍!”
開車的和賣票的及時出現,分別將陶姮和沃克勸上了車。
王福至已經等在車上了,他愁眉苦臉地說他買的豬崽拱開麻袋,不知跑哪兒去了。
開車的和賣票的以及陶姮夫婦,四個人都沒理睬他。
麵包車又往前開了二十幾分鍾,停在一個大村村口。賣票的回頭對陶姮說:“這就是以前的風雷村,現在的尚仁村了,你和你先生該下車了。”
陶姮心頭一熱,卻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決定住在這位姓王的老鄉家了。”
沃克驚訝地看著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等車繼續往前開,他才小聲問王福至:“你家廁所怎麼樣?”
王福至由於丟了豬崽,一臉不開心,敷衍道:“起碼夠大,估計你們美國人家也沒有那麼大的廁所。”
沃克就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開車的有點兒心理不平衡地對賣票的說:“你看人家多會攬生意,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