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命大力留住王福至家,以確保陶姮夫婦之安全。
沃克問:我們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嗎?
陶姮也說,這也是我想問的話,請坦率明白地相告,我們也好有些心理準備和防範意識。
副所長笑道,我們派出所全體幹警向你們保證,你們在一切方麵都是絕對安全的……
所長打斷道,親愛的副所長,咱們也別把話說得那麼絕對,有些事咱們還真保證不了,比如食品安全咱們就保證不了,出行的交通安全咱們也保證不了……又對陶姮夫婦說,你們要是逛集市丟了錢包或拎包,這種事我們不能保證不發生,更不能保證一定會替你們找回來,所以隻能提醒你們自己當心點兒。又比如,你們絕對不可以再坐王福至租的那輛“奔馳”,實話告訴你們,那是輛當年被盜車團夥盜過的車,而且他們開著那輛車招搖撞騙,撞死過人,還在車內勒死過人。後來他們把車賣了,再後來那輛車又被轉賣了好幾次,現在,除了外殼還是原先的外殼,內裏究竟還有多少零部件是“奔馳”車的,已沒誰能說得清楚。開那輛車的人坐那輛車的人,等於拿自己的生命不當回事,也等於漠視別人的生命……
陶姮夫婦聽得同時倒吸涼氣,你看我,我看你,接著一齊看王福至。
王福至大窘,連說對那輛“奔馳”經曆的那些事他一概不知……
所長訓他說,要不是看在你小姨子的分兒上,我非扇你幾個大嘴巴子不可!——轉對陶姮接著說,希望你們夫婦出行,都要讓福至陪著。你們別多心,不是讓他監視著你們的行蹤,而是要求他做你們身邊的一個安全顧問。我們派出所將會為你們聯係一輛縣城裏的正規出租車,提前半小時打過去電話,半小時後就開到這兒來接你們了。那樣在出行方麵安全多了,我們也放心多了。還有,盡量別在小鎮上吃喝。除了小鎮上賣的節令水果可以比較放心地買,大多數熟食品以不買不吃為好。不是說小鎮上的食品都是垃圾食品,但劣質食品確實不少。當地大人孩子的胃腸功能特殊,常吃也沒事。但你們二位不同。你們的胃腸肯定嬌貴,再加上初來乍到,水土不服,也許幾口就導致上吐下瀉的結果。福至,你要盡量在家裏弄飯給他們兩位吃。如果你做的不幹不淨,他們兩位還是吃出了問題,那我們就非拿你是問不可,別說到時候你小姨子的麵子都不管用了!
王福至聽得一臉肅然一臉凝重,如同被硬派給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卻擔心自己能力欠缺,因而會辜負希望敗壞了考驗似的。
副所長不客氣地嗬斥他:“記住了所長的話沒有?”
王福至諾諾答道:“記住了記住了……”
副所長又訓一句:“記住了就要有種表示,聾啦?”
王福至更窘,紅了臉連說:“沒聾沒聾,請所長放心,請各位放心……”
副所長一轉身將冰箱的門全都打開了,隨之清理冰箱裏的東西——拿起一樣看看,聞聞,覺得有問題的,也不征求王福至的意見,甚至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地上一扔。片刻,冰箱裏幾乎騰空,地上卻已堆了一大堆東西。
大力是很有眼力見兒的,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個裝過化肥的編織袋,將那些東西一樣樣撿起,一股腦兒地全往編織袋裏塞。
王福至鬥膽問道:“都扔呀?”
副所長沒好氣地說:“不扔還留著讓你做給他們兩位吃嗎?這是什麼?”
副所長手拿一大塊黴跡斑斑的東西問王福至,厚厚一層黴毛快使那東西變成灰白色的了。
王福至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副所長厲聲道:“你別管我是不是明知故問,我現在問的是你!”
王福至說:“你別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好好好,問我我就告訴你,那是一大塊臘肉。”
副所長追問:“臘肉也往冰箱裏放?放冰凍層還好,那也算凍上了!還放常溫層,今天取出切下幾片明天放進去後天再取出切下幾片,一會兒凍一會兒化的,能不變質嗎?!”
副所長直接將那一大塊臘肉扔編織袋裏了,而大力,同時正將幾嘟嚕也長了厚厚一層黴毛的臘腸往編織袋裏塞。
王福至又心疼得齜牙咧嘴了,上前邊與大力爭奪編織袋,邊嚷嚷道:“所長你看他倆,這不是要敗我的家嘛!我不做給人吃,留著給狗吃還不行嗎?”
所長也厲聲道:“福至你幹什麼?他倆是在執行我來之前的指示!以後你也不許拿那種東西喂我的狗!從現在起,你是在替縣裏市裏做接待工作,你這裏是整個接待工作重要的一環!這是政治任務,明白嗎?你再計較那點兒個人損失就是太沒政治覺悟的表現!”
王福至一頭霧水地鬆開了手。
沃克一想到自己在飯桌上津津有味地吃過的臘肉原來是從那一大塊可怕之物上片下來的,頓時一陣反胃,捂著嘴跑到院子裏去了。陶姮卻沒那麼強烈的生理反應,她對臘肉的本來麵貌有免疫力,而且一向承認那是中國食文化之一脈,故持相當尊重的態度。
使她反應敏感的是另一半原因。
她滿腹狐疑地問所長:“所長,我們的事,怎麼竟成了你們的政治任務呢?”
所長說:“咱們別在這兒看著他倆倒騰那些品相不佳的東西了。眼不見心不厭,也到院子裏去吧!”
於是陶姮跟在所長身後走到了院子裏。
沃克站在院子一角,幹嘔了幾次,除了嘔出幾口胃水,並沒嘔出什麼有形物質。
所長遞給他一支“中華”煙,說煙民的一大好處那就是感到惡心的時候,吸幾口煙就可以成功地將惡心壓下去。起碼可以起到轉移生理反應的作用。
沃克猛吸幾大口煙,臉上那種受到嚴重摧殘般的苦難者表情果然漸漸消失。
所長這才對陶姮解釋——他們夫婦倆的事,縣裏的市裏的乃至省裏的有關領導,都一級一級做了重要的電話指示,要求各級治安人員積極配合,不容節外生枝,不許出任何差錯,須當成與中美關係息息相關的一件大事來關注……
“怎麼會這樣?”——陶姮吃驚極了。
“我們夫婦要辦的事情,與美國政府沒有任何瓜葛!上帝做證,我們要辦的事是完完全全的個人行為!”——沃克也唯恐不及地發表聲明。
他倆說話時,所長就停止了吸煙,將持煙的手背於身後,另一隻手習慣成自然似的橫在身前,誰說話就專注地看著誰的臉。等他倆先後說完了非說不可的話(他倆顯然是這麼認為的),所長這才將吸煙的手又調動到身前。他緩緩吸一口煙,走開幾步,將煙頭踩滅在院子角落,並隨手從長在那兒的梔子花棵上折下兩段,走回來給了陶姮夫婦。
他說:“這花好。有點兒土就活,開花又多,花氣又香。睡前放枕邊,聞著花香睡,連夢都是香的。”
兩段花枝上各開著五六朵潔白的花,花氣果然香得令人陶醉。
“這個季節,正是梔子花盛開的時候。有那農村的老太太小女孩兒,一采采一竹背簍,穿成大小串兒,再背到縣城去賣錢。小串一元,大串兩元,縣城裏的人很喜歡買。”
分明,所長是個對梔子花深有感情的人。
但梔子花的潔白與香氣,並不能打消掉陶姮內心那種狐疑。
她提醒道:“所長,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沃克也說:“是啊,那同樣是我的問題。”
所長笑道:“兩位,千萬別誤會啊!你們要辦成的事,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個人行為,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在中國呢,各級領導一重視什麼事,就習慣於強調那事是政治任務。領導們既然那麼強調了,我們下邊的人,當然也就隻能那麼來領會。我們不那麼領會,不是就會顯得我們下邊的人掉以輕心了嗎?陶教授,這也是中國特色,您是能夠理解的嘛。”
沃克就說:“那,我明白了。”
陶姮卻說:“但是所長,我還是有些不明白,怎麼我們這種事,搞的從縣裏到市裏到省裏,好幾級領導都知道了?”
所長就耐心可嘉地解釋了一大番話。他說,您二位想啊,您倆從美國來到中國,再來到我們省城,那都不會引起特別關注。現在,全世界許許多多的外國人,每天都從四麵八方往中國來嘛!我們省有兩三處國家級旅遊景點,每年吸引來的外國人也不少。那幾處旅遊景點集中在省城周邊,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是住在省城的賓館飯店裏,觀光之後,往往第二天就飛離省城了。可您二位不一樣,您倆隻在省城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來到了管轄我們這個縣的市裏。那隻不過是我們省的一個地級小市,還不到五十萬人口,全市最高級的賓館去年才評上三星,周邊沒什麼值得旅遊的地方,全市也沒一家外企或中外合資單位。總而言之,我們那地級小市太不起眼了呀,幾年都見不到一個老外。忽然有一天來了一位,還有一位是我們中國僑胞的女士陪同著,住賓館一登記,還都是美國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您丈夫中國話還說得那麼好,當然就引起……
陶姮插問一句:“注意?”
所長說:“不是注意不是注意,僅僅是好奇而已。是啊,你們來到中國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市幹什麼呢?不由人不多想啊!”
陶姮又問:“哪些人?”
所長被問得一愣,隨即又笑了,技巧地說:“聽您的話使我覺得我越解釋,您的疑惑反而越多了、越大了。沒關係,怪我不會解釋。總而言之吧,容易引起人多想的事,不管什麼人多想了,那不都很正常嗎?”
“所以,我們再從市裏到縣裏,從縣裏到鎮裏再坐農民才坐的小麵包到這個村裏,一路上就都被關注囉?”
陶姮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來。
沃克說:“如果真是那樣,太傷害我們對中國的好感了。”
所長說:“兩位還是先把您倆的一堆疑問往一邊放放,聽我解釋完。我就是再口拙舌笨不善於解釋,解釋完了,相信你們的種種疑問那也會打消的。”
陶姮不無嘲諷地說:“您很善於解釋。”
所長厚道地一笑,看上去一點兒也沒往心裏去,繼續進行責無旁貸、艱苦卓絕的解釋。看得出,他對他的解釋自我給出的分數其實也不低。
按他的說法是這樣的——各級領導之所以重視陶姮夫婦的事,完全是由於他的彙報。他之所以彙報,完全是由於王福至在陶娟家發給麗麗的一通短信。麗麗看了短信,立刻也給他看了……
“王福至那小子,在短信中告急,說是他和您二位,被陶娟糾集的一夥刁民扣押在尚仁村了,對方情緒失控,你們三個的處境很嚴峻,很危險。您二位想啊,您倆是美國公民啊,兩位美國著名大學的教授啊,而且您倆此行的願望那麼良好,令人感動,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鎮派出所能沒責任嗎?那我這所長還當得成嗎?我事先見到過您二位啊,對您二位要辦的事是清楚的呀。所以,我哪敢怠慢呢,抓起電話就向縣裏彙報了,能理解吧?”
陶姮夫婦同時點頭。
“縣裏的有關領導聽了我的彙報,先是命令我們火速趕往尚仁村去解圍,緊接著也向市裏的有關領導彙報了。事情關係到你們兩位美國教授的安危,他們敢不彙報嗎?也能理解吧?”
陶姮夫婦不由得又點頭。
“我剛才說過了,我們那是一個地級小市,冷不丁下邊彙報上來這麼一件事,有關領導的神經那也夠緊張的啊!怕你們有個三長兩短,這隻是他們的一怕。還怕你們的事如果辦得不順利,陶老師家族那一方不領情,糾集更多的人,鬧到市裏,甚至鬧到省裏,那不是好事變成壞事了嗎?兩怕中的哪一怕一旦成真,不少人那就可能丟官啊!所以市裏也得及時向省裏有關方麵彙報對不對?設身處地,您二位若也是我們這兒縣裏市裏熬到了一官半職的人,第一反應不也是得趕緊彙報嗎?縣裏的頭頭腦腦,除了書記和縣長有百分之幾進步到市裏的可能,絕大多數副職退休前再能轉正那就謝天謝地了。可即使轉正了不才是個正處嗎?地級市的市長書記,進步到省裏的機會更小了,比針眼兒還小。所以呢,他們膽小怕事是必然的。一旦丟了官,不是大半輩子白熬了嗎?膽大的當然也有,一手遮天的當然也有,但畢竟是少數。而且呢,十之八九還有靠山……理解?”
陶姮夫婦三點其頭。
人家所長說得在情在理,他倆聽得也隻有點頭的份兒了。
“我是在車上接到縣裏的指示的。一位副書記親自給我打的手機,傳達了市裏省裏的指示之後,要求我必須每天按時向他彙報一下您二位的情況,您倆那事進展如何。您二位倒是說說,一級一級這麼關心您倆的事,他們和我們,到底應該不應該呢?如果您二位還是認為不應該,那麼請當麵指出,他們和我們,又究竟錯在哪兒呢?我的解釋到此完畢,現在我洗耳恭聽了……”
陶姮夫婦互相看看,一時都麵有愧色。
“要我說,您二位不遠萬裏來到我們這兒,純粹多此一舉。弄不好還事與願違,適得其反。真真誠誠地來了,興許會懊懊惱惱而去……”
不知何時,副所長也從屋裏出來了。陶姮夫婦轉身看著他,聽著他那種等於是不客氣的批評的話,不但麵有愧色,簡直還有些無地自容了。
副所長也不想照顧他倆麵子,乒乒乓乓地隻管指責:“你們的願望雖然是那麼的良好,但是良好的願望那更應該由良好的方式方法來實現。比如你們如果從美國寄來一筆錢,多的話,十萬二十萬的,夠尚仁村中學當成一筆獎學金用幾年了。少的話,比如三萬五萬的,委托信得過的朋友直接送給陶娟,再附上封短信,隻字不提當年那檔子雙方都不堪回首的事,那不也很好嗎?那陶娟就會覺得真是天上掉餡餅了,也許還會把你們的信供在家裏呢!三萬五萬,對農村是大筆錢數,親兄乃弟同胞姐妹之間都未必肯給!”
所長打斷道:“都未必肯借。生活好的一方,即使有那種能力,還怕生活窮的一方還不起呢!”
副所長接著說:“是啊是啊。現在,六親不認隻認錢的人,太多太多了呀!可您二位倒實在,親自到尚仁村去了,還哪壺不開專提哪壺,非把當年陳芝麻爛穀子那些破事從頭抖落!要抖落那就連尚仁村和陶老師擺不到台麵上的做法一齊抖落呀,你們卻又不,反而替尚仁村和陶老師掖著藏著的,隻承認自己當年的不對。那,結果可不就成了這樣——似乎對方是百分百的受害者了,占足了百分百的公理了,人家當然獅子大張口,漫天開價囉!人還怕錢咬手嗎?哎,簡簡單單的事讓你們搞複雜了!陶女士,你說你們兩口子親自回來幹什麼呢?不是無事生非自討沒趣嗎?你們給我們、給我們省市縣各級領導也添了多大煩惱多大麻煩啊!”
陶姮夫婦被副所長夾槍帶棍地數落得一愣一愣的,那情形如同交警訓斥嚴重違反交通規則的沒腦子司機,夫婦二人的臉紅過一陣,剛恢複了常色,緊接著又紅了。
陶姮低頭沉默良久,抬頭看著副所長,對他的批評有所保留地說:“我親自回來,是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表達懺悔的真意,我的良心才會得以平靜。並且我和我丈夫來之前都相信,當年同樣對我一家做了罪過之事的人,也肯定希望有一個當麵向我懺悔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