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懂了懂了,別說了!”——副所長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老師教導笨蛋學生似的又是一番諄諄教導:“記住,許多中國人缺的就是懺悔心!能不懺悔就不懺悔!不懺悔根本不成什麼良心問題!能把罪過之事一幹二淨地推給別人,那還很得意呢!你們得記住,要習慣的是忘卻!都善於忘,便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陶姮據理力爭:“但我認為,普遍的中國農民是最善良的,所以應該比你說的那些人更明白做了罪過的事應該懺悔的道……”

副所長又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錯!你認為你認為,你認為隻不過是你認為!你要求普遍的中國農民也像你們一樣具有懺悔意識?他們的良心不安是要用好處來換的,有時候是要用錢來買的!如果你真拍出一百萬美金,我替陶娟他們擔保,你希望他們怎麼懺悔他們就怎麼懺悔!寫懺悔書交給你,登報,上電視,都沒問題!他們絕對會百依百順的!這不是因為他們天生就賤!是因為他們貧窮了幾輩子,窮得沒了多少誌氣!”

“我們真拍不出那麼一大筆美金……”

陶姮的臉紅得像西紅柿了。

副所長半點兒麵子也不給,頂了一句:“那你憑什麼指望對等的懺悔?也許一百年後,懺悔在中國才不必用好處換,不必用金錢買了!”

副所長一大段話一大段話地批評陶姮時,所長又吸上了一支煙,也又給了沃克一支。陶姮覺得,副所長那麼不客氣地數落她,是正中所長下懷的。她開始認為自己被數落、被別人夾槍帶棍地嘲諷和挖苦確實是自找的了,因為自己真的給別人添了大大的一種麻煩。

所長終於又開口說話了。他朝陶姮笑笑,幽默地說:“行了,批判會到此結束。陶女士,別生我們副所長的氣啊,他性子直,心裏有什麼嘴上說什麼,得罪不敬之處,您可多擔待呀!”

“我不生氣。我向你們道歉。”

陶姮向他鞠了一躬,也向副所長鞠了一躬。

“哎呀哎呀,不敢當不敢當!”

副所長也臉紅了,趕緊反鞠一躬。

所長又笑道:“看,更複雜了吧!你們接著聊,我得到後院去和我的狗告別了……”

他說罷便往後院走去。副所長說了句“失陪”,也跟去了。沃克看著陶姮腳下卻已邁出了一步,欲相隨而去又忽覺不太應該,一時猶豫在那兒了。

陶姮說:“別看著我啦,去吧。”

沃克大孩子似的笑了,不好意思地說:“就去一會兒!”

前院隻剩陶姮一人時,她心中頓生一種大的孤獨感和一種新的內疚感。如果說回國前她認為自己隻對不起陶老師一人,那麼現在則不然了,別人使她明白,她給不少人添了事端和麻煩,她也應該覺得對不起那些人……

後院傳來那凶猛大狗亢奮的叫聲。

屋裏,王福至和大力爭吵了起來:

“臘肉不長毛還叫臘肉嗎?!”

“你住嘴,我在執行命令!”

連丈夫她也覺得對不起了,她忽然想哭……

此地的夜晚才更像夜晚。一年三百六十幾天,當地人所見明月當頭銀河呈現繁星布滿夜空的情形是不多的。通常的夜晚,總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將拱形的蓋子蓋將下來。那蓋子起初並不多麼黑,隨著夜晚時間的推移,漸漸地就很黑了,終至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樣的夜晚,說是“天黑了”,確是再恰當不過的說法。

這個夜晚也不例外。

前兩個晚上,陶姮對於“天黑了”還沒什麼不適應的感覺。十三歲的時候,隨父母落難此地的她是很盼望天黑下來的。因為“天黑了”,則意味著對於她和父母,一白天謹小慎微提心吊膽的處境似可暫告一個段落了,不至於再聽到嗬斥和辱罵了。“天黑了”,安全也就開始降臨了。而“天亮了”,卻使她的神經隨之又緊張起來了。此地是一處小盆地,四周被半高不高的群山包圍,濕氣濃重,形成了多雨少晴的小氣候,所以連夜晚也一向潮熱無風。

但此刻,陶姮忽覺很不適應了。除了不適應仿佛被置身在桶中的那一種黑,還很不適應那一種無邊無際似的靜。那一種黑那一種靜,使她覺得除了王福至家的宅院,除了自己和丈夫以及另外兩個男人,地球上似乎再沒有人類了。這農家宅院以外,也似乎再沒有別的宅院。再沒有村落、小鎮、縣城、市以及省城了;似乎北京隻不過是一種傳說,而外國則純粹是神話了。她這種不適應,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內心的孤獨引起的。但她盡量掩飾著不流露出來,因為她明白,她的情緒怎樣對丈夫和另外兩個男人的情緒影響很大,她寧肯強裝笑顏,也不願使他們再感到什麼壓力了。

所長、副所長走後,陶姮搶著做了晚飯。說是搶著,其實也隻不過是代替了丈夫而已。王福至因為臘肉和臘腸全被扔了,大為不滿,鬧起情緒來。

他說:“一點兒臘肉臘腸都沒有了,這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聽來,他的話筒直就是“罷工”宣言。

大力白他一眼,也發表聲明似的說:“我的任務是保衛你們三個的安全,可不是留下來給你們做飯的。真沒人做飯的話,我餓一頓兩頓那也沒什麼。”

王福至挖苦道:“保衛我們的安全?你連支槍都沒帶,就是萬一發生了不好的事,你又能靠什麼保衛我們?”

大力正氣浩然地說:“為什麼非帶槍不可?方圓幾十裏內都是農家,萬一發生了不好的事,那我們麵對的也是農民。用槍對付農民是錯誤的,也是愚蠢透頂的。能用道理把聚眾鬧事的農民說散了,那才算能耐。”

王福至繼續挖苦:“就你,有那種能耐嗎?”

大力自負地說:“我還真挺希望有個機會讓我證明我有。”

沃克怕他倆越說越不快,息事寧人地來了一句:“我做!”

王福至和大力一齊轉臉看他,都不接話,都一臉的嘲意。

沃克表情不自然了,追加一句:“我做有什麼問題嗎?”

大力這才說:“愛做你就做唄,但我們有不吃的權利。”

王福至接著說:“冰箱裏還剩幾塊凍骨頭,我看你把骨頭化了喂狗去吧!你不是挺在乎那狗對你的態度嗎?”

陶姮看不過去他倆拿自己的丈夫打趣,莊重地說:“他很會做飯的。但是今天晚上,我又想做頓飯了!”

王福至幾乎同時說:“要得要得!”

陶姮派王福至騎摩托到鎮上去買饅頭和鹹菜。等王福至回來時,她已煮好了粥,拌了一盤西紅柿、一盤黃瓜,炒了一盤青椒土豆絲和一盤茄子。王福至不但買回了饅頭、鹹菜,還買回了幾瓶啤酒和半隻熏鴨。

晚飯大家吃得倒也個個滿意,連陶姮也喝了一杯啤酒。但她一口也沒吃熏鴨。王福至不許大力吃熏鴨,護著。大力趁他不備搶到了幾塊,邊啃邊說味道很不錯。沃克見他倆吃得津津有味,忘了所長的叮囑,禁不住誘惑,也吃了幾塊,也說味道不錯,並夾了一塊想往陶姮的粥碗裏放。陶姮卻將所長的叮囑牢記在心,用筷子搪住丈夫的筷子,端著粥碗起身離開了桌子。

晚飯後,她衝過澡,早早地就回到了房間裏,躺在床上看《弟子規》。而三個男人,則在樓下看電視。

她忽然聽到丈夫在樓下大聲叫她,不知他有什麼急事,趕緊穿上鞋走下樓,丈夫卻說她下樓晚了,沒看到電視裏播的一條重要國際新聞。

她皺著眉埋怨:“全世界每天都有新聞,我就是少知道一條也變不成傻瓜,非得你大喊大叫地把我驚動下來嗎?”

丈夫神情凝重地說:“美韓還是要在黃海進行聯合軍事演習!”

陶姮一愣。自從踏上中國的國土,她已經連續幾天沒看電視沒看報了。並且,也不覺得那樣的一條新聞有多麼不尋常。她愣是因為丈夫的樣子,而不是因為那條新聞感到吃驚。

沃克看出了這一點,又說:“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表示強烈抗議了。”

她反問:“那不很正常嗎?”

丈夫也被反問得一愣。

大力說:“中國的抗議很正常,美韓的聯合軍演不正常。”

那話聽來,像一位中國外交官在答記者問。

王福至緊接著問她:“如果中美打起來了,你們還回不回美國了?”

陶姮立刻敏感地聯想到了自己的話曾被“彙報”的事,以問代答:“你認為中美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很大嗎?”

王福至也被反問得一愣。

陶姮自答自問地說:“中美之間根本不會發生戰爭,因為首先兩國人民將一致反對,包括你們,包括我們,對不對?”

三個男人便都看著她頻頻點頭,如同三名接受老師論文輔導的國政係研究生。

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是誰扭轉的話題,又都議論起了所長和副所長。

王福至說,其實他對所長在陶娟家的表現是超服氣的。以前他也沒看出所長有什麼能力水平呀,怎麼今天換了個人似的,彬彬有禮的,三下五除二的,易如反掌似的,怎麼就將陶娟和李順利給摩挲得服服帖帖的了呢?沒法兒讓他不服氣。

大力說,所長當然是有水平的,人家從二十來歲就是鎮派出所的警員了,都二十六七年了才熬成所長。他的最大長處是了解農民,知道在什麼情況之下怎麼使情緒化的農民平靜下來。論他這方麵的豐富經驗,那都可以寫成警校教學書了。

沃克說,他覺得副所長今天的一些話說得也很實在,盡管差不多都是訓他和妻子的話。但人隻要實話實說又說得有幾分道理,大多數挨訓的人是不會生氣的。

大力說你們夫婦倆沒生氣就好。說副所長是從省警校畢業的研究生,因為家是農村的,沒任何城裏的關係,本來能留校,最終還是被有硬關係的同學頂出了校門;能留在省城最終也被頂出了省城;被有各種各樣社會關係的同學頂來頂去,最終頂到了這個鎮的派出所,才算終於落腳穩定了,沒人再跟他爭位置了……

“他看問題很深刻。”

大力用這句話結束了對副所長的評價。

王福至說:“聽你話的意思,好像所長就不深刻。”

大力立刻表白:“他們二位做證,這可是你說的,我的話沒那種意思。所長看問題,掰開了揉碎了,喜歡看到最簡單明白的那一方麵。而副所長習慣於往一些事情的根子上細看。都不是菜鳥,各有各的能力,各有各的水平。”

聽得出來,他對兩位頂頭上司很是欽佩。

沃克忍不住問:“那你,就甘心當一輩子小鎮警員,不想努力混個所長、副所長的當當?”

大力哈哈笑了兩聲,輕描淡寫地說:“咱也不是那塊料哇!在兩位領導心目中,咱還算是名稱職的屬下,那就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這人嘛,多少總得有點兒自知之明啊!”

陶姮單看著丈夫一人又說:“別瞎聊了,跟我上樓吧。”像一位對兒女管教很嚴的媽媽對小兒女說別玩了跟媽回家。

丈夫衝另外兩個男人發窘地笑笑,很乖地跟在她後邊上樓去了。

夫婦二人一回到房間,丈夫不悅地說:“隨便聊聊有什麼?你不至於以為他倆誰的兜裏揣著錄音機吧?”

“那誰知道?”

陶姮往床上一躺,又拿起了《弟子規》。

丈夫卻在屋裏東看西看起來。

她奇怪地問:“你想找到什麼?”

丈夫說:“想檢查一下房間裏有沒有竊聽器。”

她皺眉道:“別貧。快去衝澡,早點兒上床休息。”

丈夫卻說上床可以,但睡覺太早了。一邊說一邊脫了鞋上了床,俯身吻她一下。她領會了那一吻的訴求,將身子一翻,側躺著了。於是丈夫也躺下去,從背後溫柔地摟著她,不著邊際地說:“我再一次向你請罪。”

她一動未動,困惑地問:“又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

丈夫說:“還是我和麗麗那件事。”

她撲哧笑了:“別牽連上人家麗麗啊,那純粹是你自作多情。你以為每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都對美國老頭兒想法多多呀?栽麵子了吧?”

他說:“我想,當時我是真醉了。”

她說:“我想,當時你是真以為中國小鎮路邊的野花一定很容易采了。不過你的自作多情是全世界已婚男人的通病,我寬恕你就是了,以後別再提了,過去了那就是過去了。”

丈夫問她對鎮派出所的四名幹警今天的表現怎麼看。

她反問他怎麼看。

他說,和他們發生衝突那次,他認為他們是中國的一些壞警察;和他們坐一塊兒喝酒那次,他認為他們是些本色不好不壞的警察;而今天,他認為他們是些很稱職的警察。尤其所長的表現,不但很稱職,簡直還挺有水平,使他見識到了他們警察本色的另一麵……

陶姮表示同意丈夫的看法。她以美國電影《撞車》中那名警察為例,認為全世界各個國家都有些同樣的警察,就職業本色而言他們差不多是優秀的,就人性本色而言他們各有各的心理問題。當他們的心理問題凸顯,占了上風,必然給人以壞警察的印象;當他們的職業本色凸顯,責任感占了上風,自然令人起敬意……

丈夫說,所長發給每個部下《弟子規》,肯定是希望通過良好的文化來化解自己和部下的心理問題,這一種想法是積極的。

陶姮說最近她形成了一種社會觀點,那就是她認為文化在政治之上。政治中如果少了文化元素,那就差不多僅僅變成統治術了,除了權謀與陰謀,差不多再就沒什麼了。而從文化中剔除了政治,它還是那麼源遠流長,氣象萬千,豐富多彩。一個好的社會一定是一個好的文化體現於方方麵麵的社會。而一個特別政治化的社會肯定是不成熟的社會,甚至可能是病態的畸形的社會。中國的問題恰恰在於,某些政治人物對文化不夠尊重。

丈夫說,中國的官員們不是都很重視文化嗎?所長就是一個例子自不必說了……

陶姮打斷道,所長不能成為一個例子。鎮長才是科級幹部,他隻不過是副科級,根本算不上是官員,是國家公務員而已。他的做法,也隻不過體現了基層國家公務員對文化的本能覺悟。

丈夫說,能有這一種覺悟也很好啊!

陶姮說,但是中國大小官場上有些複古派,談文化思想隻談以孔子為代表的古代文化……

丈夫說,孔子是偉大的,我可是先愛上孔子,後來才愛上你的!

陶姮說,孔子當然是偉大的,但他首先是封建曆史時期的思想家,他維護封建秩序和道統的思想根基是至死沒變的。“克己複禮,悠悠萬事,唯此為大”[1]之類孔子的話證明了這一點。不少中國當代複古派文化人士,卻成心回避這一點,仿佛如果能成功地用孔子語錄來教化當下人,自己就為中國當代政治立了文化大功了似的……

丈夫連連搖頭,說親愛的啊,我至今仍是孔子的忠實粉絲啊!你不能這麼無情地動搖我心目中的文化偶像啊。我記得80年代中期,西方有幾十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聚在一起開會,說隻有用中國孔子的思想,才能更好地解決世界上遺留的和將會發生的種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