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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遷的告示貼在樓道裏已經很長時間了,也許有五六個月,也許超過一年,總之現在已經看不出上麵的字跡了。但每個從麵前經過的住戶,都會條件反射般地記起上麵寫著的最後期限,一邊會在心裏迅速地計算:在這幢老房子裏,還能呆幾天?
父親下不了樓,他不用看告示,也不用算時間。他跟母親說好了,等陽台上的小銀杏樹掉光最後一片葉子,他們就搬走。
這棵小銀杏長得非常偶然,不知是哪個孩子隨手丟在花盆裏的一粒白果,沒有人注意地,它竟然就長出來了,父親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時無意中看見它小扇子一樣的樹葉,認出是株小銀杏。
有人把銀杏樹種在花盆裏麼?父親和母親都因為這棵小銀杏樹長得這麼不是地方而發起笑來。每回到陽台上看看,都要發笑。
這銀杏樹就像是專門來跟他們逗樂似的,它秀秀氣氣地長著,慢慢吞吞地竄個子,一片片葉子都像模像樣地跟小扇子似的,風一吹,就輕輕地扭一扭。銀杏樹,其實又叫公孫樹呢--爺爺小時候種下了,要到孫子這輩才能吃上白果,可是,瞧瞧這株還不到一隻手長的銀杏,它哪裏像個公孫樹呀?
父親用那隻能活動的左手指著銀杏,嗚啊嗚啊地把這意思說給母親聽,母親聽明白了,也跟著父親一起嘲笑起這株小銀杏樹:可不是,爺爺都這麼老了你才發芽,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吃到它的果子呢。
笑了一會兒,母親突然發現,父親沒有聲音了,再一看,他在哭。兩隻眼睛滿滿的全是淚。那隻能動的左手卻還在遠遠地點著銀杏樹。母親連忙拿起她隨手備著的小毛巾,父親卻擺擺手,繼續笑起來。病中的父親動不動就會脆弱起來,卻又總會竭力地掩飾。
勉強笑了幾聲,他才嗚嗚啊啊地說起來:不是別的,這房子,我們都住了三十多年了……這次搬走,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有我們的新房子,我也不知道那時我還在不在……我,其實就像這棵銀杏樹呢,你等著吧,等秋風一起,它就要死了,我可能也就不行了。
--父親大概是想起了他曾帶學生鑒賞過的《最後一片葉子》,他活學活用到自己身上了。
母親被他說得傷心,卻不敢再順著往下說,隻好再拿玩笑話打住:看你,人家不好好的長著嘛,再小也是棵樹哩……新房子麼,市裏不是說過,一年半就能蓋好,你要著急,跟孩子們商量商量,我們就到別處先買一套也是一樣……老二那裏,隻是過渡,咱們很快就會有房子的……對了,你倒是說說,我們什麼時候搬呀,不要拖到最後,整幢樓都空了,搞得像個釘子戶似的,人家還以為咱們多那個呢……
我計劃好了,秋風一起,這銀杏就會變黃了、掉葉子了,要跟咱們說再見了……它這輩子一共才長了七片葉子,等它一片片掉完了,它也就枯了,完全結束了……到那時哪,咱們就搬家,省得我老是放心不下這株小銀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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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之人的預言似乎往往有著特別的靈驗。剛立過秋,天其實還很熱,更不要談什麼秋風,但是真的,這株銀杏樹的葉子們就開始發黃了,在飽經了整個夏季的烘烤之後,它們的水分和綠意全都被蒸發了,葉子下部連著枝幹的部分顯得特別伶仃,吹口氣都要掉了似的。
接著,秋後第一場雨下來,母親第二天便在陽台上發現:七片葉子已經少了兩片,最下麵的兩片。
母親沒有告訴父親,他也沒問。他現在不怎麼到陽台上去了,他總愛呆在書房流著口水打盹,但他跟母親說:他在畫畫、在寫字,不要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