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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了婚的女人重新回到娘家住,重溫閨夢,重做小女兒,這感覺比想象中的要糟得多,不是一般的糟。
勝美原先的臥室自然還在,已經改做客房了,有些陌生的令人不悅的氣息。母親看看她像是要打持久戰的樣子,於是替她翻出當年的被子床單,大張旗鼓地重新洗過,照原樣鋪好,動作幅度很大,以表示對她搬回娘家的熱烈歡迎。
多少年了,從嫁出去之後,還沒有在家裏連續住這麼長時間過呢!母親誇張地感歎著,忙碌起來,像招待一個客人,每天迎合著勝美的習慣準備食譜,安排些小活動,帶勝美出去消遣。但勝美看出來了,或者是母親故意流露出來的:其實,母親仍是無時無刻不希望她回去的,這女兒每多住一天,便是在向鄰人們宣告:她遇到事情、碰上問題了!那是要叫人看笑話的!而回去了,便表示問題得以化解,婚姻複歸美滿幸福……
勝美跟母親談過關於生孩子的矛盾焦點,像跟薑印談的那樣,振振有詞,帶著性子和固執,當然少不了一大堆理論支柱,這些東西,她在丁克網上搜集了很多,隨時可以跟任何人展開辯論賽。母親不知深淺,試圖說服她,很快便被她殺得落花流水。母親隻得不安地結束論戰,把勝美一人留在閨房裏生氣。
勝美不肯生孩子的真正原因,像是大海最深處的珊瑚,恐怕永遠都難一見天日了。她所有說出的那些理由,保持身材啦、環境汙染啦、患病嬰兒啦、升學壓力啦等等其實跟那海底的珊瑚一點關係沒有,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華麗羽毛,她需要用這些羽毛來遮擋她最深處的秘密。這秘密,決不能讓世人知道半分。她寧可做出新時代新女性的樣子,寧可裝模作樣地跑到娘家來擺架子耍態度,寧可薑印怨她不通人情、不可理喻。她隻要把那個秘密,永遠爛在肚子裏。
勝美看看窗外。這是她從少女時代就一直看著的風景了。可是,如今,她離那個從前的少女是多麼遙遠哪。
勝美的幼師中專是在外地讀的。到了三年級的那個暑假,她跟別的幾個女同學一起,熱血沸騰地留在學校,說要參加社會實踐,給自己的新學期掙學費,其實勝美家並不缺這份錢,但誰也說不服,她就和同學們一起留下來了--不過,哪裏真有什麼像樣的社會實踐,其實就是各人找地方打工而已。女學生麼,一般都是到人家家裏給小學生做家教。勝美的這個家教找得挺好,主人家是個裝著中央空調的別墅,工資挺高,還包她吃包她住,隻要全天候地陪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玩、做作業、洗澡什麼的,勝美挺高興,拎起包衣服就搬到那別墅去了……接下來的一切就沒有什麼離奇的了,幾個關鍵詞而已:女主人長年在日本,男主人深夜醉酒等等,總之,一個暑假過下來,勝美不再是暑假前的那個勝美了!勝美的身體裏有了多餘的東西了!
勝美那時才18歲呀,跟誰都沒法說,絕望得想要自殺,想想又不甘,走投無路之下,最終胡亂找了個小門診去解決,那地方手藝粗糙,出的血都能用臉盆裝了……昏過去兩次,醒來發現還自己還無恥地活著,隻得咬著牙一直活下去,照常回學校上課,並把最後一年的書念完。勝美對性的冷漠好像在那個時候就埋下了伏筆,性在她這裏成了一件極為罪惡的事情,總會勾起她無限的悔恨和絕望……等到要離開那個學校,那帶中央空調別墅的男人不知怎的又找到了她,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把她帶到那個城裏新開的一家整形醫院,出錢幫她做了個處女膜修複術。那男人跟勝美道別時,拍拍她的肩,慢慢地說了一句:過去的就忘了吧,現在我物歸原主,你跟從前一樣,你的第一次將留給你的丈夫。
的確,過去的真的就過去了,不要說薑印,就是對母親,勝美也決沒有吐個半個字。她想,既然都“物歸原主”了,還有什麼訴說的必要?勝美徹底忘記了過去那碼事,並靜下心來好好挑選金龜婿。
但她心中巨大的空虛和自卑卻怎麼也過不去了,受世風影響,或者說世風把她影響了過了頭,她找到了一個時尚並且永不過時的排遣之道:美容、減肥、打扮。她把全部的興趣、精力全都放到這三樣上去,業餘時間的讀報、看電視、娛樂等一應的休閑活動無一不圍繞這三大重點工作,倒也是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勝美果然成了一個都市的時尚美人,並以她淡漠的憂鬱氣質吸引了薑印,成就了一樁婚姻。
本來,那件遙遠的往事、那往事裏所隱藏的秘密已經是爛了、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因為生孩子,這秘密又在勝美這裏起死回生了。
關於結婚三年生孩子,這的確是勝美當初曾經應允過薑印的,這其實並不違背她的健身之道:很多名模、演員,生了孩子不都一樣風光嗎,比如維多利亞,都三個孩子了,那身材不還是山山水水的嗎。關鍵是--勝美這身子,沒法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