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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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多數出租車司機一樣,薑墨習慣邊聽收音機邊開車。他喜歡聽長篇評書、聽相聲、聽電影錄音剪輯,總之是那些比較有連續性有情節性的東西,聽這些節目,最討厭的就是當中插入的廣告,生硬、粗暴,內容重複,總是讓他氣得直拍方向盤。

但現在,情況開始變了,薑墨的口味幾乎跟從前完全相反了,他更喜歡聽廣告,除此之外,什麼精彩節目都讓他提不起精神,尤其怕聽到一些含沙射影的帶“色”笑話和情節,覺得句句都是在說他。哪怕車上沒有客人,他也會惱怒地把頻道調到別的台。

對於自己的問題,最初的恐慌已經過去,薑墨現在幾乎有些心平氣和了,但在這平靜之下,又伏著一股子僥幸,他總在等著,說不定哪天晚上,他會突然發現,那個嬰兒一下子長大了……總之,薑墨還不願向左春承認他有什麼問題,這是任何男人都不想對妻子說的話。他總存著那麼一絲希望:要在問題完全暴露之前,他自己把它解決掉。

正是這個時候,他開始發現廣告的好了,真的,還是廣告好呀,沒什麼廢話,直指主題思想,他現在聽得最專心的就是廣告了,哪個台廣告多他就把旋扭調到什麼地方。而所有這些廣告中,他最留意的又屬醫藥廣告。每當聽到熟悉的字眼和題頭音樂,除了機械地憑著慣性操作車子外,他身體的其它部分就會保持著相對靜止,耳朵像小喇叭花一樣驟然張開--廣告,突然變成了薑墨的一個通道和出口,他希望通過這個通道,尋求到自救的綠洲。

薑墨所留意的醫藥廣告良莠不齊,在他所關注的主題上,主要可以分為三大類:一類是全包型的,說得非常冠冕堂皇,有病沒病都可以拿來當牛奶喝當瓜子嗑,沒病的健體,有病的包好,百無一害,人人適用;一類是對症下藥型的,先用體貼關心的口氣把種種不舉或舉而不力的病症描述一遍,接著開始告知具體療效,從幾分鍾到幾分鍾,從幾厘米到幾厘米,科學、精確,甚至還嚴肅地提醒:未婚男士禁止服用等等;再一類是含糊其辭、高度隱密型的,“有了難言之隱怎麼辦?請到處,主任坐堂,醫術精湛、隨治隨走、高度保密,絕對安全。”

事實上,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聽來,所有這些醫藥廣告都是極度可笑、狗屁不通的,從前的薑墨,也是這樣不屑的,但現在,巨大的焦慮與盲目蒙蔽了他--除了知道自己“不行”之外,其它皆是一片空白。一旦無知,便會輕信,便會妄動。

這樣,在我們的大街上,在我們的出租車裏,忽然就多了一輛四處尋找壯陽藥物的司機。表麵上,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做生意,跑買賣,接客送客煞有其事,但誰看一眼都能看出,這位司機的眼神不大對,他總是愛往路兩邊溜來溜去,特別到了偏遠些的城郊結合部,那些電線杆上麵的小廣告會使他一腳踩住煞車,以至於借故下車細看……

一開始,根據他從醫藥廣告中獲得的知識,薑墨認為自己是虛了,需要補補。這也簡單,這種補品好像到處都有賣的,反正薑墨屁股底下有車,開到一些門臉偏僻的地方,他就會替自己買上一大包,價錢都挺高的--全當今天沒做成生意,薑墨勸自己別心疼那些鈔票。錢再多又有什麼用?那兒不還是個嬰兒嗎?

這些功能萬全的補品,其成份複雜而曖昧:牡蠣粉、袋鼠精、牛鞭丸、海葵幹等等,味道古怪,帶著特有的腥氣和油哈氣。中午,在樹陰下休息的時候,午餐後的薑墨會悄悄地拿出一個藥丸或是一袋粉末來,遵照方子的要求吃了。那些玩意兒一吃下去,便堵在他的脖子裏,橫在他的胃中間,上不得下不去,不僅沒有抵達他所期望的地點,卻在中途就開始返流……很快,經過胃酸的消解,這些藥丸們最終變成一些渾濁的氣體重新回到了薑墨的嗓子眼裏--接下來的半天,他會開始打嗝,有時高有時低,氣嗝們像一串串水泡似的在他嘴邊冒來冒去,源源不斷、無法遏製,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客人們總會皺起眉頭以手掩鼻,最終中途下車逃之夭夭。薑墨的生意受到了影響,為這些藥丸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並未帶來半星收獲,不僅讓他的荷包癟了,晚上的感覺也沒有任何改變。

薑墨勸說自己,不要再羞答答的了,直奔主題算了,他開始留意第二類廣告,那類特科學特精確的廣告。他把車子停到沒人的小巷子裏,按照廣告裏的電話,偷偷地打電話去問--像他這種情況,要幾個療程,會有什麼效果……電話裏總是一些帶著外地口音的男聲,用知冷知熱的口氣詢問他一些細節,然後用斬釘截鐵的語調下結論:你這個情況,我們保證藥到病除,隻要三至四個療程,你就可以獲得滿意的性福生活!

薑墨在電話裏記下買藥的地址,顧不上外麵有人招著手要車,急急地就往自己的目的地去了,像那些男人所說的那樣,奔向他的性福生活。

看著外麵一閃而過的招手客,看著對方正在咒罵著的嘴唇,看著他還空蕩蕩的錢盒子,薑墨也知道自己是有些過頭了,有些顧此失彼了,有些過分熱心了,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現在是惡性循環呀,這事件搞不定,他就根本沒心思做生意,而做不好生意,也就永遠別指望那裏會好起來!再說,不還有個左春在那裏麼?誰能告訴他怎麼應對左春嗎--這麼些年過來了,他是知道的,左春對這件事的熱乎勁兒……再說,就不為做生意賺錢、不為左春,你說一個男人,如果沒了這個,那還能有什麼呢?薑墨感到他都看不到自己的天了。他隻能病急亂投醫。

三到四個療程乃至五個六個療程的結果是什麼?我們知道,那賣藥的男人也知道,唯獨薑墨還不肯讓自己知道,最後一袋衝劑下去,他晚上回家就開始醞釀情緒,假裝很有胃口地吃飯,假裝跟左春說些閑話兒,假裝興致勃勃地去洗澡,可是……可是等到一上床,他就知道,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真不了……他的天還是黑壓壓的,像山那樣,壓得他心口都疼起來……

於是,像順流而下的木頭,薑墨不得不進入他所知道的最後出口了:跟坐堂名家麵談。付了高得離奇的專家掛號費,他開始混在一長排神態各異的男人中,等著跟那些很有來頭的主任醫師談話。不再年輕的護士們從他們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醫院的牆上貼滿了宣傳畫,局部器官病變的照片被無限放大,旁邊寫著一些令人羞愧的疾病名稱……他身邊的男人們都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看報、發短信、打電話,但是一望而知,他們都存在著一個共同點,在某個地方,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齷齪的秘密……薑墨忽然覺得他走錯了地方,不,他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沒有包皮膿瘡、沒有陰囊潰爛、沒有尖銳濕疣、沒有陰虱、沒有梅毒……他一向是自愛的潔淨的,他是父親的兒子,他是左春的愛人,他是丫丫的父親,他為什麼跟這些糜爛的混帳男人坐在一起,等著脫下褲子接受恥辱的檢查與粗暴的盤問……快要到他的時候,薑墨突然站起來,以從未過的快速走出了那個臭名昭著的男科醫院……

大太陽下,他看到他的車子像個大烏龜似的靜靜地趴在那裏,跟他一樣絕望無助。如果可以,薑墨真想摟住他這輛心愛的富康大哭一場呀,他該怎麼辦才好?

2

時至今日,還用再開口問為什麼嗎?左春勸自己承認薑墨的問題。

像突然失去了一個什麼至愛親朋那樣,她慢慢從最初的震驚、痛苦中平靜下來,從小到大,在她的家庭環境裏,她學到一條特別實用的生活技巧--受著。命運裏來了什麼,就受著什麼。

她是不會跟薑墨正麵談這件事的,正如薑墨也不會跟她一樣。談論難道能解決問題嗎?那還不如不要談。左春盡量把自己往另一個領域引,那種她從來不曾想象過的冷冰冰的境地,她不再換吊帶的睡衣了,不再在睡前噴灑廉價香水了,她甚至很晚才回臥室,她會一個人沙發上看電視,國產劇看完了看海外劇場,海外劇場看完了看午夜劇場,難看的好看的全都照單全收,總之,她要困得眼皮都粘在一塊兒才往床上爬--他們的床現在是一隻孤舟,她和薑墨,都是在孤獨的海上漂流的人,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而必須在床上相遇,但這相遇仍是孤獨的一種,他們像是言語不通的陌生人,沒有對話,沒有安慰,沒有吵鬧,一到床上他們就變成了兩段木頭……隻要這張床還在,他們就會繼續這樣,沉默地就漂流下去……

是啊,左春得“受著”,可是如何“受著”,她卻掌握得不太好。她從來不習慣閱讀,她不大懂上網,也不喜歡打牌,可以說,她的晚間除了床上運動之外,本來是沒有任其它娛樂的。那麼,現在她能靠什麼去排遣呢?當然,左春想到過聊天,跟什麼人說說,可是能跟誰呢?自己的父母?薑墨的父母?曉琴還是勝美?這種事情,是可以說得出來的嗎?一說出來就是個笑料吧,就是個爛疤吧,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左春真是個騷貨,連這種事情也會拿出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