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裏,像往常一樣,薑印也在等薑墨。通常的,他不會一吃完飯就走,那就顯得太那個了,而且回了家也是一個人形單影吊,沒什麼意思。他會轉到廚房坐一小會兒,陪左春說說話,或者作勢要洗洗碗,他知道左春不會要他洗。然後呢,再到父母房間裏呆會兒,幫父親活動活動那隻冰涼的胳膊。更多的是逗弄逗弄丫丫,跟她做遊戲,有些流連忘返似的。最後,等薑墨快要回來了,他就開始整理整理衣服,拿上公文包準備回去了。在門口,他經常會碰到薑墨,打個招呼,兄弟倆像是交接班似的點點頭,也就過去了。
今天也一樣,薑印把老少都陪過一通了,看看時間差不多要回去了,想跟左春打個招呼。找了一圈,卻發現左春趴在廚房操作台上睡著了,頭枕著肥而白的胳膊,胸脯給擠成兩團變形的肉,眉毛半皺著,嘴巴略略張開,焦黃的頭發半散下來,顯得臉盤子更加大了一圈似的。
薑印在邊上看看左春,他還從來沒這樣看過這位二嫂子呢。說實話,左春的睡相真要比她醒著還要顯得粗笨,更不要說跟勝美比了。薑印想起勝美,勝美睡覺時從來都是正麵躺著,她說側睡了會壓迫臉部神經,不利於血液循環,長此以往,會造成兩邊臉型的不對稱;睡覺時勝美還喜歡戴眼罩,說這樣能夠促進深度睡眠,提高睡眠效率,勝美的眼罩不是通常的那種黑色佐羅罩,她是粉色的,像一款特別時尚的墨鏡似的……勝美便那樣在粉紅的眼鏡下麵端端正正的睡,頭發梳得順順的,瀉在枕頭上,兩隻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那樣子像在拍床上用品廣告,但真的,她就那樣睡著了,像幅精心擺設的靜物畫一樣地睡著了。
而現在,看看這位二嫂,這哪裏像是畫呀,倒像是照片,被偷拍的、失敗的照片--薑印突然醒悟過來,自己這是在偷看呀,偷看二嫂睡覺,這真還有點說不過去--但是,怎麼說呢,二嫂這粗野的睡相裏卻有一些特別真實、自在的東西吸引了他,像一串結得羅裏羅嗦的葡萄似的,那種飽滿與結實,真讓人有些眼饞呢,想上去扯上一把下來嚐嚐呢……
正無所顧忌地瞎想著,忽然聽到丫丫的笑鬧聲,這下倒把薑印給提醒了:噯,今天不對呀,都這麼遲了,薑墨怎麼還不回來?看看左春有些疲憊的睡相,薑印忽然動了好意:難為這二嫂天天兒給大家夥兒燒飯做菜,今天我來幫她把丫丫洗洗哄睡了算了。
薑印雖是沒做過父親的人,倒也不笨,加之曾看過左春的駕勢,倒也很順利地把丫丫哄到衛生間,冷水熱水一頓忙活,再抱到房裏找上幹淨衣裳替她換上,又學左春的樣子給她熱上一杯牛奶,一邊坐在地上慢聲細語地給丫丫講些老掉牙的童話。那丫丫,畢竟是玩了一天了,奶聲奶氣地學舌了幾句,慢慢也就睡去了。
薑印卻仍舊坐在地上,看看丫丫的睡臉,發起呆來。這種天倫之景,難道自己這輩子就真的隻能在別人家裏客串麼?想起勝美,他們這種膠著的狀態何時才是個頭呢,最後,總得有個人先軟下來才行呀……但是,他若是先軟了,那就是認輸,生孩子的事就真的永遠指望了。但是,勝美,她哪裏又是會個先低頭的人呢……
正愁悵著,左春推門進來了,臉上帶著驚惶的夢境裏似的,迷裏迷糊地瞪著薑印:“唉呀,三弟,是你在幫我弄孩子呀……我還以為是薑墨……他人呢,還沒有回來呀?”
“沒有呢,今天可真怪了,比平常都晚了快兩個小時了!打過手機沒?”
“剛才打過了,關機。唉,他別不是一個人跑到哪裏散心去了吧……”
“好好的散什麼心?”薑印有些好奇,不過也隻是隨便問問,他看看左春,雖是醒了,卻還像串晚秋的葡萄似的,胖乎乎厚嘟嘟的,熟得都要掉下來似的。狹窄的兒童房,這麼近距離地看左春,連她的汗味都那麼近了。
“他呀,心事多著呢……”左春突然看了薑印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樣子。這樣子看上去,左春倒顯得有些羞怯了。
薑印一下子想到薑墨的工作,對的,左春一定是在暗示那件他毫無作為的事,人家辛辛苦苦做了這麼些日子的飯菜,把你當自己家男人似的供著喂著,圖的不就是幫她真正的男人換份工作嗎?
話都講到這裏了,也縮不回去了,薑印有些難堪,就把眼光虛虛地移開,去看牆上丫丫的照片。薑印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到,他是有些對不住二嫂了,難道就不能去想想辦法,說不定就會真的會有點希望呢!省得總像欠著她什麼似的……真的,明天到辦公室就開始著手,把手上的人際資源好好梳理一遍,不為二哥,就衝二嫂,他也得去試上一試!
左春順著薑印的目光去看丫丫的照片--這情形有些似曾相識,上次,就是在這幅丫丫的照片下,這三弟不是把他最大的煩惱、最大的秘密隻告訴自己一個人了麼……那麼,也把自己的跟他說說吧,就當是一種回報,回報他曾經跟我說過他的秘密。
左春受到了環境和心理的暗示,她又仔細地看了一眼薑印,看看他是不是個能夠接納自己唯一秘密的人。這一看,卻看到薑印正從丫丫照片上移開眼睛,突然間熱烈起來的樣子:“二嫂,你放心,我一定……”
薑印本想對薑墨的工作表個態,左春卻誤會了,她一顆心隻沉在她自己的心事裏,她不要薑印發什麼誓,她跟薑印,隻是以一換一嘛,要保證什麼呢?因此,不等薑印說完,左春倒先伸出手去,攔住薑印的唇:“不用說了,三弟。我絕對放心你,你也絕對放心我。我現在是真的沒有人說了呀,我隻能跟你說……你二哥,他的事情可真不一般……他,那個方麵……不行了。他現在整個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呀,什麼事情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一點精神氣沒有……現在他還做什麼生意呀,基本上隻能對付著每月的租子和汽油費了,我都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麵是跑個什麼,每天回來都像給扒了層皮似的,沒頭沒臉的,累得話都沒有一句……其實呢,我不恨他那個事情不行,我就恨他這種往死裏瞎折騰的樣子,人還能給事情給逼死呀,我都能想通了,他為什麼就不能將就著認命呢……唉,三弟,你真不知道,我是裏外都受罪呀,還沒個說處……”
左春捂著臉,淚水像從破的了口袋裏泄出來一般,怎麼也停不下……
薑印這下子真懵住了,沒想到二嫂要跟他說的是這件事,沒想到二哥身上還壓著這麼個大包袱!他們倆真是可憐壞了,簡直比我跟勝美還要可憐呢!可是這種秘密,這件事……左春怎麼能告訴他這個呢?他要拿這個秘密怎麼辦?他的唇上還停著左春剛才手指的溫度與觸覺,讓他感到份外的灼痛。
秘密這個東西,弄得好了,說者是去了負累,聽者是添了信任,弄得不好了,說者是給了信任,聽者卻添了負累。薑印看著左春源源不斷的淚,他知道他現在應當表示勸慰了……薑印有些遲疑地走向左春,接著更為遲疑地幫左春擦起淚,他小心地拍拍她的肩:“別哭了……唉唷,可是真的,讓你攤上這麼個事兒……不要哭了,丫丫正睡著呢……”
左春真的不再哭了,薑印卻繼續拍著她厚實而柔軟的背,慢慢地,他發現這背到自己懷裏了,左春趴在他肩膀上了……薑印不知道這背是怎麼過來的,是他往前了,還是她往前了……或者,他們都往對方靠了?這過程非常短暫,完全沒有意識,像是昏迷或催眠。
現在,薑印突然發現自己滿懷滿胸都是左春了,他的手好像完全沒有了把持的,開始盲目地探索……他一直有些隱約的好奇,女人如果不是像勝美那麼苗條,那應該是什麼樣呢?他想起左春平常的樣子,好像隨時都要把衣服撐破似的,她難道渾身到處都是疙裏疙瘩的肉嗎?特別是她的胸脯,都擠得他要透不過氣來啦……
沉睡中的丫丫就像是另一幅掛在牆的照片,她絲毫感覺不到身邊奇特的安靜與狂亂,那兩個她所熟悉的大人,忽然間中了邪、像同時陷入了夢魘,在不適宜的地點、不適宜的時間、以不適宜的關係,他們滾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雙方都像是在掙紮,掙紮著逃離對方的懷抱,又掙紮著想要對方靠得更近……
這寂靜無聲的畫麵混亂而倉促,卻在瞬間達到驚人的和諧與淋漓。他們都永遠都無法否認,這是一次荒謬而完美的感官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