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印停下來,一邊想,他的四肢應該怎麼擺放,他的臉上應該怎麼笑或者怎麼不笑,他的嘴巴應該如何張開,然後,說些什麼。這個荒誕的晚上,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薑墨了。
月光下,他站在薑墨麵前,後者卻完全視而不見,當他們對視,薑印吃驚地發現,薑墨渾身汗津津的,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絕望,可怕極了,甚至帶著一絲死亡之氣,似乎剛剛從地獄歸來。
他們互相擋住了對方的路。不過,薑印現在鎮定下來,公務員善於察言觀色的本能又回來了,他明白他不用說話了。薑墨根本留意不到自己,薑墨本身一定出什麼事兒了。
在一小段空洞的平視之後,薑墨像是突然發現了薑印似的,猛地抓住他的手,極其羅嗦地開了口:“他們睡著了沒有?爸爸睡著了吧,丫丫睡著了吧,左春睡著了吧……太好了,太好了,這樣,幫個忙,你借我兩萬塊吧,就挪一挪,明天,最多,後天,我就還你錢……你別問我什麼事兒,總之,很快就能解決的,明天,一定,明天一定得把錢借給我……”
薑墨一開口,薑印的腦子就開始轉起來,這個因為犯下大錯而特別靈敏聰明的三弟啊,很快捕捉到薑墨語氣裏的一種氣息,那種見不得人的氣息、像救火一樣要在最小的範圍內迅速遏製的恐慌!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下正正好,當一個人身陷醜聞,他還能顧及到別的醜聞麼?
啊,也許僅僅是一秒鍾,這微妙而珍貴的一秒鍾,這秒鍾之前,他還在泥淖裏--如果被任一個第三者發現,他將麵臨下沉乃至沒頂的危險;而此一秒鍾之後,薑印明白:他安全了,他得救了。他忽然就輕鬆下來,一下子就站得穩了,手腳不再那麼冰涼了。
可是,他是自己的哥哥!醜陋的喜悅之後,道德感和羞恥心又輪番登場:自己怎麼能這樣?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必須借這個踏板離開險境!他知道自己很不地道,可是,自我保護的本能牢牢攫住了他,他身不由己,他必須順勢盡快逃離現場。
“二哥,你什麼都不用說。我也什麼都不問。明天早上九點,你跟我到銀行取錢。什麼還不還的,不要急,咱們兄弟,不要講這些話……你快回家吧……”
啊,夜色重新溫和起來,月光像是突然出現似的照到身上。當薑墨消失在單元格的樓梯裏,薑印終於流下汗來。直到這一刻,他的關切之情才像個缺乏修養的客人那樣姍姍來遲:二哥薑墨,他今天到底碰上什麼事兒了?
3
左春靜靜地躺在丫丫身邊,隻占了床的一小半。從薑印走後,她就一直呆在這裏,坐在薑印和她留下來的氣味裏。她聽到薑墨進門的聲音,卻沒有力氣站起來去迎接她的丈夫,不是因為羞愧--很奇怪,她一點都不羞愧--說老實話,是因為慵懶,因為像海水一樣一波波漫上來的舒服感。她知道,她是應該一骨碌爬起來去問候一下薑墨的,然後,再去洗個澡,把薑印從身上洗掉……可是,真的,左春現在很舒服,她舍不得動。她要聽任自己的身體再舒服地躺一小會兒。
左春大概算了算,她已經有九個月沒有過“這事”兒了。左春知道她今天這樣不對,很不對,太不對了。用白話說,這是瞎搞,用老話說,這是亂倫。可是,什麼才是對呢,讓她這麼個熱乎乎的身子一年多都沒人碰一下,就是對的麼?這話可能永遠都說不出來,沒有人會聽她講這個道理。不過,沒有人聽沒關係,很多道理都沒有人聽--左春可以講給自己聽。在她的體係裏,這就是最大的道理。她不會感到對不起誰,因為她得對得起自己。一個人,能對得起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
左春決定:就這樣在丫丫身邊躺下去吧。一切等明天再說。
在碰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左春願意這樣,用合理的逃避來把事情了結。就像小時候,把大人最心愛的東西打碎了,總以為什麼都完了,天都塌下來了,再也過不去了,可是,到最後,暴打一頓、嚎啕一下,不也就過去了麼?左春想:我就睡,什麼都不管,睡一覺,說不定也就過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