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墨伸進頭,看見左春在丫丫的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他鬆口氣。太好了,今天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所有的人都那麼配合。沒有任何人迎上來問他:怎麼了?發生什麼了?為什麼這麼遲才回來?
親人們的忽視是一件多麼好的事,這是他劫後餘生的最好禮物。他可以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一下,重新變得幹幹淨淨、像模像樣的,然後,在第二天輕描淡寫地跟他們解釋:手機沒電了;二駕有事,繼續跑了幾個小時。這是很常見的事。誰也不會疑心他。
在收拾自己之前,薑墨忽然很想再見見父親。他知道父親睡著了,在半身的麻木中無知無覺。他仍然想到父親的房間呆一會兒。
薑墨走進父親的房間。這房間很擁擠,堆著他們從老房子帶來的一些舊家什。父親的輪椅放在床角,不鏽鋼的扶手因為長期的撫摩和使用變得非常光潔,在幽藍黯淡的夜色中,輪椅在閃著光,像是某種神秘的器械。
薑墨在床前找了個空些的地方,他跪了下來。
薑墨跪坐在黑乎乎的陰影裏,他開始說他最近以來的生活和經曆。他不知道為什麼跪--沒有人會看見,也不知道為什麼說--沒有人能聽見。薑墨平常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這應是他的第一次講演,同時也是最後一次。
薑墨決心跟熟睡中的父親徹底談個透。從小到大,因為成績、因為工作,因為婚姻,他感到父親從來都是忽視他的,瞧不上他的,恨他不爭氣的。表麵上,薑墨也是順從的消極的,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全部失敗,可是誰知道呢,他其實努力得比誰都辛苦!嚐試來嚐試去,薑墨最終決定瞄準吃苦耐勞這條道,認為這是一勞永逸的法子,也是最適合他的法子,他可以憑此在三兄弟裏安身立命。可是,誰又知道呢,安安心心地苦錢竟也這麼磕磕絆絆的!六年的貨車司機加九年的出租車司機,這麼些年,他方向盤下開的車都可以繞地球一大圈了吧,可是又如何呢?到頭來他落下了什麼?難道那陽痿便是上帝對於他全部年月的回報!
薑墨終於跟父親談到了他身體上的障礙,是啊,如果沒有這件事,他其實還是可以對生活心平氣和的,他沒有想要那麼多,隻要平平常常一天天過下去就成,可是,他怎麼能對生活心平氣和呢……於是薑墨談到他跟左春之間的那個問題,談到他百般無奈的求藥之路,那麼多麵目各異的曲折經曆,薑墨像個天生的紀錄片導演一樣,又給睡眠中的父親重新回放了一遍,真是很精彩呀,連敘述中的薑墨自己都要發笑了……當然,最值得發笑的是剛剛過去的小半天,薑墨詳細回顧了他在廁所裏發現的那張傳單,僻偏村莊的那幢小樓房,“祖傳秘方”的粉墨登場,直到他的全軍覆沒,以及將要失去的兩萬元錢。這兩萬元錢,他不能跟左春要,更不能跟你父親要,他得自己慢慢想辦法。
……說到兩萬元錢。薑墨想到了薑印,他在樓梯口碰到的薑印,慷慨的好弟弟,是這個三弟在危急之中答應拉他一把。不過,不過他為什麼對自己的要求不加思索、不加拷問地答應了,好像迫不及待地、專門就等著給他錢似的,這不太像三弟的性格……顯然,這裏麵可能有什麼不對,但薑墨沒有往下深想,對一個幫了自己大忙的人,他當然不能去追究細節,就是他剛剛殺了人,薑墨也不應當去追究,不是嗎?
薑墨看看父親,停了一會兒,他在考慮下麵的談話,下麵才是他跪到父親麵前的最終目的:他想把一個決定告訴夢中的父親。
--明天,把兩萬塊錢送去,把駕照、營運證拿來之後,他將直接把車開到公司,把營運證交掉,接著,他再到機動車交易市場,把這陪伴了他九年的富康車給賣掉。是的,薑墨今晚想告訴父親:他不想再跑出租了。他不想再對生活做任何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