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3)

1

到“祖傳秘方”處送錢、拿回營運證、賣車、到公司辦理合同中止手續,薑墨悄沒聲息地辦完了他計劃中的事情。還了薑印的兩萬塊,他手中還有六萬。這錢,算多還是算少呢?如果要靠這六萬塊錢,一直省著用,不買衣服不打牌,能不能撐到百日歸天?薑墨把錢揣在口袋裏揣了兩天,然後把它們放到銀行裏。他現在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但有六萬塊現錢的人。哈。哈。

薑墨白天仍然出門,他當然不能在家裏呆著!

父親對這件事的激烈反應超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意識裏,在那個晚上,他其實已經是跟父親商量過的,連那些說不出口的個中原委都跟父親說得一清二楚,盡管他是睡著的。父親為什麼還要如此生氣呢?

父親用他唯一能夠活動的左手反複地拍打輪椅扶手,表達他的憤怒: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工作呢,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呢!你以為……你是誰呀?

發怒的話其實要提高聲量一氣嗬成了說才有氣度,但因為嘴角漏風,又因為右腮咬合肌無力,父親責罵聲軟綿綿的,斷斷續續的,簡直像在跟薑墨軟語著商量什麼……唯一可以證明他情緒的是他越來越紅的臉色,以及額角上一塊跳得老高的青筋。

母親也氣壞了,她對薑墨揮揮手,把他趕出臥室,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盛怒中的父親給撫慰得平靜下來。但很快,母親自己又衝出來,她同樣對薑墨的決定感到不可理喻。她用一個退休教師殘存的邏輯責問薑墨:做什麼事都有理由對不對?你的理由呢?你說說你的理由!說出一個我能接受的理由我就支持你!說呀,大聲說出來,老那麼悶著頭幹什麼?

母親靠到薑墨邊上,做出諦聽的姿勢,臉上卻完全是失望的神色:唉,老二呀,從小到大,你看看,從學習,到工作,到婚姻,你說,你哪一樣事情不讓我們煩的?

薑墨隻得轉到臥室。反映應當最激烈的左春倒是平靜的,平靜得都不像她了。按她以往的風格,按照薑墨一向對她的了解,她是應該對薑墨的辭職不幹瞠目結舌繼而嚎啕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發泄一個小時,一邊抹眼淚一邊摔著菜籃子說她今後再也不替他燒飯做菜了……

可是沒有,她真的很奇怪,準確的說,左春最近不太像左春了,她開始往相反方向變了,那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卻突然細致起來,說話、走路少了很多動靜。關於薑墨這件事,她簡單問了幾句,薑墨避重就輕地答了幾句,她竟也就心平氣和了:也好,不做就不做吧,把身體都做垮了,還不如早點下來歇歇麼……然後,她竟還是挎著籃子到菜場去買新鮮牛肉去了,像趕一個不能錯過的好戲似的。薑墨看看她平淡無奇的背影,想想她波瀾不驚的樣子,有些不可理喻,難道這事竟把她傷得這麼深?以致都流不出一滴血?

算了,薑墨搖搖頭,不想了,都活到這份兒上了,還想什麼。到外麵走走吧。

薑墨晃著兩隻手就到大街上。開了十幾年車啦,他跟大街的接觸方式總是車,這麼些年,這倒是頭一次胯下無車、手中無盤呢。

薑墨簡直覺得有些新鮮了,他像個鄉下孩子那樣,慢慢地貼著街麵走,東張西望,這些平常從他的駕駛室窗口一略而過的街景,忽然充滿了生動活潑的氣息。一個紅紅臉的老頭兒坐在自家的店鋪前掏耳朵,一個臉上有痣、痣上有毛的男人在逗弄一隻小狗,火鍋店裏穿製服的打工妹正跟戴白帽子的廚師打情罵俏,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一邊走一邊用外地話嚴肅地爭吵……薑墨慢慢地一一看過去,簡直滿意極了,從來他就沒這麼慢過呀,整天都在車上,在踩油門,在打方向盤,在三十碼時罵娘,在六十碼時得意,在一百二十碼時緊張……他慢下來看過什麼嗎?

現在這樣慢下來乃至完全停下來多好呀,什麼都不要想,把心思放低,一直低到灰塵裏,賺錢是什麼?“不行了”又是什麼?完全是不相幹的事麼!怎麼活不是活哩!唉呀,早先為什麼不知道呢!薑墨一路走著,一路心滿意足的暗自感歎,他決定了:以後,沒事就要到大街來,在這熱氣騰騰、塵土飛揚的馬路上,他舒服極了。他趕前趕後地“快”了半輩子了,現在他要把人生完全地“慢”下來。

2

薑墨在他最空閑的時候,仍舊忽略了對左春的進一步關注。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不幸。左春本來就有些懵懵,沒有自知,沒有心計,這時候,要是薑墨看上她一點,拉上她一把,她跟薑印之間,也許就會僅僅止於那一晚、那一瞬。可是現在,沒人管她,她隻能就由著自己,像由著石頭縫裏的一根頑強的小草,這小草要往哪兒長,要長多高,她毫無辦法。

那天過後,薑印不到這兒來吃飯了,理由是最近處室裏事情多,要加班,晚上趕不回來。父母親總是圖個熱鬧的,薑印在這兒搭夥都這麼長時間了,突然地說撤就撤了,他們一時還有些不適應,雖說薑印在這裏吃飯本身就不是天經地義地事兒,但勝美不還在娘家休養身子嗎,那薑印的晚飯怎麼辦呢?兩個老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左春,有些言下之意似的,好像那薑印竟像個甩不掉的孩子了……這些日子以來,父母親對左春的為人有了新的認識,他們現在知道,三個媳婦裏麵,左春是最實用的,也是最能吃苦的,跟她說什麼她都會一口應承。

果然,左春略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善解人意的主動應下來,又翻出那個日式提籃來:沒關係,他不是加班回來遲嘛,就當是散步好了,吃完晚飯我再跑一趟。

薑墨,不如你跑嘛,現在又沒什麼事。母親有些不過意,覺得怪對不起二兒媳的,這薑墨不是整天在家白晃著嘛。

我想歇歇。這麼多年了,我才開始歇,你們讓我好好歇歇好吧。薑墨說話有些衝衝的,卻又意味深長的,好像任何一件小事都會妨礙他的這次大休息。他歇下來後就是這樣,最聽不得別人暗示他在閑著,要找些事給他做做之類。

這樣,晚飯過後,左春就會提上菜盒子又往薑印家去了。從前,也是送過一陣子的,那時候,還是為了求薑印幫薑墨換工作呢,唉,不過才三四個月下來,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呢?薑墨都成無業人員了……而自己,不僅是送飯了,把人都送給薑印了……薑墨的工作好像就隻是個引子的,現在引子早就沒了根了,怎麼反倒長出一片枝枝叉叉的野草來了……

左春有些茫然,挎著提籃走在大街上,又像走在一個春夢裏,她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了,自己大概真是沒有膽子也沒有心肝了吧,怎麼就真的應下來,又要給薑印送飯呢……左春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瘋婆子了,一點都沒有羞恥心的,現在薑墨破罐破摔成那樣子了,她反倒麻木得很,好像跟她沒什麼關係似的……就一門心思的想著那事兒,一門心思地找機會想跟薑印見麵,這不是瘋了是什麼?不知道,薑印也想著同樣的事兒嗎?左春有些瞧不起自己,又有些覺得好笑,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她這輩子還從來沒這麼可笑過呢,這樣想著,她真的就捂著嘴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