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3 / 3)

在陷入的那一刹那,薑印用殘存的意誌詛咒自己:去墮落吧,去死吧,既然已經不能再差勁了,那就這樣往下掉吧……可憐的左春,她幫不了我,可是我多麼需要她,我需要有一個人陪著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也需要我,瞧瞧,她的身體簡直像棉花一樣,她是個渴壞了的女人……共同的孤獨、共同的墜落……而且,這是多麼美妙的過程,她跟勝美完全是兩種相反的女人,在他的身體下麵,左春如此熱情、投入、不顧一切……

3

左春與薑印的“事情”次數並不多。僅僅八天之後,勝美拎著她的兩隻包回來了,像是空降兵一樣,毫無症兆地,她終於回來了。

站在客廳中間,平靜地看著薑印:怎麼樣?想通了嗎?勝美一邊打量四周。家裏太整潔了,一看就有人在幫薑印。勝美忽然覺得:也許她做了一件蠢事。

歡迎歸來。勝美能夠主動回來,像是一個讓步的信號,這太出乎薑印的意料了,難道,是她感應到了什麼?薑印張開臂膀,上前擁抱勝美。

這一抱,兩人都感到不對了--除了頭腦,身體本身其實是自有鑒別能力的,勝美發現,薑印的身體在說謊:他不歡迎她回來,或者說,她的回來不在他的期待之中。與此同時,薑印也感到了勝美的懷疑和抗拒。

薑印看看勝美,這段時間,她的保養之道好像有些失效了,她看上去不如從前那麼鮮亮了,但這並未喚起薑印的任何憐惜--薑印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愛到底有多深或者到底有多淺,明明是自己違背了夫妻之道,卻又為何如此平靜與冷淡?他想事情的結果一定會很簡單,像勝美這麼追求完美的一個妻子,一旦她知道真相,一切就該結束了吧。不怕,該結束的就該結束。我薑印不怕。工作已經那樣了,禍不單行,讓該來的都來吧。

勝美,咱們該“溝通溝通”吧。薑印主動提出。

也好。我們來個真心話比賽。每人可以問兩個問題,對方必須說真話。

勝美把包放到臥室。然後他們坐到餐桌上,像甲方乙方似的分坐在兩邊。從這個姿態上看,他們有著相互救贖的共同願望。

女士優先。薑印對勝美伸伸手。他看出勝美有些緊張。這讓他想起了他跟她的第一次約會,那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對坐著。勝美的兩隻手在桌子下麵對絞著。而他,則分別碰掉一隻筷子、碰翻一碟醋。真快呀,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那時候自己可真喜歡她的樣子呀。那時候一心想著早結婚盟、白頭到老的呢……

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你跟誰在一塊兒--勝美咬著嘴唇,看看四周,把這句快到嘴邊的話壓了下去。不行,不能這樣問,先問個虛的吧。

不論我曾經做過什麼,你都會原諒我嗎?勝美問,但不帶乞求的意思。勝美這次回來,是想攤牌的。

這段時間,她跟自己糾纏得很艱難。她知道,薑印決不會先低頭。關於孩子,自己的理由本身就不夠充分;母親也不支持她,並且不願意她一直這樣在娘家住下去。她孤單而絕望。

她一直記得那個悶熱無風的下午,母親在陽台上拆一雙打到一半的羊毛襪,這雙紫紅色的羊毛襪,從勝美回娘家來的第一天,母親就開始織了,說等到冬天看電視穿,可不知為什麼,她總也搞不對針腳數,織到一兩寸長,發現不對,母親便開始拆,再重頭開始;再織,織到一半,又發現不對,再拆。好像永遠也織不完似的,好像織了就是為了拆似的。勝美坐在她從前的房裏,從窗戶口正好可以看見母親半低著頭的姿勢,那紫紅色的毛線團在她手中漸漸地變得像一坨模糊的可疑的東西,她卻好像毫不在意,仍是好脾氣地安靜地捧著,拆。織。拆。織。

勝美一動不動地看著,一股突如其來卻又發自內心的懈怠把她控製住了,這團永遠也織不成襪子的紫紅色毛線讓她徹底認輸了。她承認她沒法這樣撐下去,她不想再捂著她的秘密了,一個擁有秘密的人像一個渾身散發古怪味道的人,走到哪裏,她都注定是尷尬的。她要向秘密妥協,讓它放到太陽下,放到薑印的眼皮下。隻有釋放出秘密,她才能最終獲得自由。

不論我曾經做過什麼,你都會原諒我嗎?勝美於是這樣問,為她下麵即將登場的秘密做好鋪墊。

薑印看看勝美。真巧,這也是他接下來想問勝美的一個問題。不論誰,一旦說出這個問題,那就是一種放低的姿態。薑印開始可憐起勝美,像可憐他自己一樣。他和她,都是需要寬恕的人。

原諒。薑印幹巴巴地說。其實,隻有愛得太深的人,才會拒絕原諒,因為他們太在乎對方;反之,在不夠相愛的人們之間,原諒並不那麼困難,幾乎可以說是稀鬆平常。我們會輕鬆地幾乎愉快地去原諒一個陌生人,原諒一個弱者,原諒一個無知的人,因為我們從未愛過他(她)。

好吧,該我了,很抱歉,沒什麼創意,一樣的問題--不論我曾經做過什麼,你都會原諒我嗎?薑印幾乎要微笑了。這場始於真誠的談話也許會陷入某種文字遊戲。

勝美同樣笑了,現在她愉快地知道,她跟他互相扯平了。薑印確實做過什麼,就跟她一直隱瞞著他什麼一樣,他們各藏了一手,又各打了一拳,現在兩不欠了。或許,他們根本都不必說出那個需要對方原諒的事件。這種事情,就像鳥兒一樣,已在空中飄過,已留下了痕跡,他們甚至可以推斷出那鳥兒的色彩、大小和身姿。他們心知肚明。

當然也原諒。不過,薑印,我沒有第二個問題了。我不想再問了。你呢?

也一樣。我也沒什麼問題了。

那我們下麵?薑印很冷靜地開始展望未來,就像剛剛簽訂了合同的甲方乙方,他們需要協商一下合作的模式。

繼續吧。先繼續吧。勝美反映很快。在關於忠誠的這件事情上,她應當放棄對純度、濃度的追求。她給不了薑印的,薑印也給不了她。

不過,關於孩子……勝美,最近我想通一件事:孩子是真愛的結晶,而不是義務與權利的產物。而我們之間……因此,我們暫時……還不能要孩子,你說呢。

也好,我最近會去爸媽那裏一趟,我會跟他們好好解釋一下。他們曾經打過電話給我。他們還以為我在娘家保胎。我就說,我沒有生育能力。好嗎?勝美把真話當假話一樣說了出來。她想,真話假話都沒關係啦,薑印不會再追問的……

薑印看看勝美,他的冷美人真的是冷極了。愛之不存,孩將焉附?他悄悄掉下淚來。永別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