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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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依然躺在他的輪椅裏一動不動,可是他現在覺得他很忙,三個兒子,無論想到哪一個,他都能琢磨上大半天。有時,一整個上午,他都在為一個簡單的細節而回憶半天,因為這個細節至關重要,決定他對某個兒子的猜測與推理……這麼些天來,他的頭腦一直很緊張,父親像個正在尋找素材的畫家似的,整天盤恒著幾個兒子不放,觀察、分析、研究,越是這麼深入下去,他越是感到:他們都有很大的問題,可這些問題又全都朦朦朧朧的,影影綽綽的。他沒有結論,隻有疑惑。這些疑惑,他沒有跟母親提起,或許,他一直都不會向母親提起。

母親呀,在這裏的生活也相當的不易,主要的,是她在跟她的潔癖作鬥爭。當然,左春絕對不能算是個邋遢的主婦,但離母親的標準,實在是差之千裏。尤其令母親不安的是:左春在長途汽車站檢票,整天跟那些拖著行李的人混在一塊兒!再加上個整天在大街上亂逛的兒子、一個爬上爬下的五歲孩子!母親簡直一睜眼就能感覺到鋪天蓋地的各種“髒”!怎料她的體力實在有限,又要照料父親,不得不取獨善其身之道,隻在她與父親的臥室基本維持了她眼中的清潔程度,而客廳、廚房、衛生間、陽台這些公用的地盤就鞭長莫及了。為了避免過分頻繁的洗滌,母親不得不整天戴著手套出現在公共活動區,同時她還帶時刻備著一塊寬大的毛巾,坐到沙發上、坐到餐桌邊,她都要墊在自己的身下……

對母親的種種乖張之舉,左春與薑墨總裝著視而不見,甚至背地裏教訓丫丫不要亂問亂說,像人們對精神病患者通常采取的態度一樣--的確,母親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問題,但父親倒覺得,母親這樣做,或許在潛意識裏,她就是想引起子女們對她的注意,注意她的存在、喜好、哀樂--根本沒有人真正關注到母親,就是對父親,他們的關注也隻是一些象征性的、點綴性的看望與交談而已,這些孩子們,都一頭跌在自己的生活黑洞裏啦……

比如薑宣,父母親搬到老二家來的這三個月,他總共才來過兩趟,而且還心神不定的,問他元元的成績、問他單位裏的情況、問他曉琴的去處,他竟什麼也答不出,一雙眼睛左瞧右瞧的沒個定處,看到丫丫扔在地上的飲料罐兒,卻忽然認真起來:別亂扔,兩個一毛五,可以賣給收垃圾的!

父親痛心疾首地跟薑宣談起老二的辭職,薑宣還是木木的,隻沒精打彩地勸了幾句。看到薑墨回來,隻是丟根煙過去,兩個人在父親的輪椅前對坐著抽煙發呆。父親偶然咳嗽一聲,或是電話突然響了,薑宣倒像是給嚇住了似的,一下子跳起來,文不對題地湊到父親跟前:怎麼了您怎麼了?

因為難得來,薑宣便一直在這裏癡坐著,像要把以前的時間補回來似的,坐到夜很深了,叫他走也不動窩,直到曉琴打電話過來催。隔著電話,父親聽到曉琴傾盆而下的責罵聲,連他都替兒子感到難為情,薑宣卻唯唯諾諾地應著,臉色反而好了許多,獲得新生與平靜,好像他一直在等的就是這通責難似的。最終,他哈著腰掛了電話,跟父母親打個招呼,輕手輕腳地走了。

老二薑墨,現在倒算是陪父親最多的了,可是這陪,算什麼呢,簡直是“有接近於無”。辭職後的這段時間,薑墨很快養得好起來了,開始有條不紊地發胖,卻仍是不愛說話不愛動,就像是另一個中風者似的一言不發地坐在父親身邊。他很少跟母親說話,連左春也不愛答理。他那曾經天天摸弄方向盤的手,現在隻是靜靜地臥在膝上,像兩隻昏迷過去的小動物。

而薑印呢,更是奇怪,老二辭職之後,他竟然都不來看看,整天縮在自己的家中。父親問過左春,左春支吾了一下,卻又特別地活潑起來:人家勝美回來了麼,他當然要在家裏陪了……一直默不作聲的薑墨聽了,倒突然嘿嘿地笑著開了口:老三不來呢,我知道原因,一定是怕我盯著他要工作吧……其實呢,他太多慮啦,老子已經太累了,老子不中用了,老子啥也不想幹了……

父親閉上眼睛想了想,又睜開眼睛想了想:孩子們都病了。

老大是心裏有了事了,最起碼,是犯下什麼錯了,這孩子,從小就循矩蹈規,從不越雷池一步,而今他隻要稍稍偏出去一毫,他就失神了,外人或許隻當他心不正焉,可是父親可以看出:他心裏容不下他自己了。

老二在外麵碰上什麼了父親猜不出,但他身體上的毛病父親卻一清二楚。晚上,父親的耳朵仍然可以聽見,隔壁房裏的那兩隻麻袋,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隻一上床就一動不動,另一隻,一上床就左右打滾。父親想:真的,他們要盡早搬出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