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四圍都是黑暗,田河間的狗吠聲在河穀裏回蕩,白日的熱氣都消散了,秋霜就悄無聲息地慢慢爬上了草尖。此時趙永瞧已經熟睡,土築的茅屋裏昏暗,卻也暖和,他的大半個身子都裸露著。這時他的母親一手端著油燈,一手舉著菜刀,神情凝重地來到他的床前,盯著熟睡中的趙永瞧,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認不出他的樣子似的,盯了好半天時間。趙永瞧若在這個時候醒來,看到母親的樣子,一定會嚇一跳。他的母親能夠聽到他均勻有力的呼吸,也能聽到秋涼子喁喁的叫聲。她用早已經準備好的醋潑在兒子的腳上,把菜刀高高地舉起來,咬緊牙關,毫不吝惜地剁了下去,動作嫻熟而生猛,就像殺一條命懸砧板的魚,一刀就能剁下魚頭,任憑魚身繼續翻滾跳躍,她也毫不動容。當年生下趙永瞧的時候,雖也滿頭大汗卻不曾像現在這麼大汗淋漓,這麼義無反顧。可這一刀也讓她精疲力竭,說不出的累,與生而來的本性也被抽幹,仿佛她從來就不是一位母親,而是一位稱職的手法精煉的屠夫。
趙永瞧啊的一聲從睡夢中驚醒,看到母親拿著鮮血淋淋的菜刀坐在自己腳邊,他本能地要喊我的娘啊,卻發現砍他的人正是自己的母親。腳掌的前半部分連同腳趾已經被菜刀剁斷,大概那柄菜刀很久沒有磨過,太鈍了,母親像拉鋸一樣,正在努力割斷腳底仍然相連的肉皮。她的臉上濺滿了血,況且又緊咬著牙,樣子自然恐怖。趙永瞧一時間忘記了疼痛,心底裏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竟不知道自己身處一個怎樣的世界。腳掌終於被切了下來,趙永瞧也已經昏迷過去。母親幫他包紮後,又用一條繩子係著那塊鮮血淋淋的腳掌來到大門前,她吃力地將那塊腳掌掛在老槐樹上,鮮血便順著樹幹一直流淌到地上,浸入塵土。
趙永瞧醒來時天已經亮了,腳上傳來陣陣劇痛。他迫不及待地掙紮起來,要向母親問個清楚,到底為什麼要剁掉她親生兒子的腳,虎毒尚不食子,她為什麼要砍掉自己兒子的腳?他剛一起來,就一跤摔倒在地。沒有了一隻腳,走起路來自然不方便,況且鑽心的劇痛使他根本無法站立。不過他不知道,母親的心裏也不好受,或許比他更痛。天底下又有哪位母親肯親手剁掉自己兒子的腳呢?這時趙恩銘帶著兩個士兵已經來到趙永瞧家門前,剛好看到了那塊血跡未幹的腳掌,便皺了皺眉說“不會這麼巧吧?”這時趙永瞧母親的哭聲從院子裏傳了出來,大概趙恩銘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仍不死心,非要問個究竟。“這是怎麼回事?趙永瞧呢?”趙永瞧母親一邊哭一邊說“我可憐的兒啊,你的腳咋就剁掉了,你咋這麼不小心啊,你是娘的心頭肉啊。老天爺怎麼就這麼毒啊,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又把我這個兒子弄成廢人,還讓不讓人活了?”剛好這時趙永瞧爬到了前院,趙恩銘一眼就看到他的腳,少了腳掌的部分,就像一根圓滾滾的棒子,他便搖搖頭帶著那兩名士兵離開了。
那天趙恩銘離開村子的時候,帶走了趙明的兒子趙連瞧。趙明給趙國棟送了五十多斤魚,帶著哭腔在趙國棟麵前央求了半天,希望能放過他的兒子,但是趙國棟卻說“這是國家的需要,也是你們家的造化,換做別人想為國家出力都出不上呢。”趙連瞧終於被帶走了,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趙連瞧也沒有再回過山河尖。後來趙明得知趙永瞧母親親手剁掉了兒子的腳掌,從而避免了征丁,他不僅頓足長歎,聲淚俱下地說“早知道,我就把兒子的腿給砍掉了。”
趙永瞧母親的做法在山河尖被延續下來,從那時開始山河尖附近的廢人就越來越多,幾乎每家門前的樹上都掛著手或腳,以相互炫耀的姿態證明自己有多麼慘,多麼廢,多麼無用。甚至剛生下來的孩子也有被剁腳的可能,如果誰的門前沒有掛出手腳,那麼這家人一定有個年輕的寡婦。那些年,如果年輕的小夥子四肢健全,反而很難娶到媳婦,因為哪個姑娘也不願意當寡婦。的確,那時淮河灣裏到處都是年輕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