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窩子也在淮河邊上,地處山河尖的上遊,因為地勢低窪,住戶又都姓曾,大家便叫它曾窩子。曾窩子也有一戶三兄弟,連名字也沒有,老大就叫曾老大,老二就叫曾老二,老三就叫曾老三。趙長看借的騾子就是曾老二家的。
趙遠望順著淮河到了曾窩子,他翻過村外的一圈圍堤,就看到了曾老二的房子。幾間土屋隱在樹後,低矮的院牆裏露出一棵開著黃色花兒的金桂,秋早就深了,零星的花兒散落下來,落的到處都是。門前青磚鋪就的一塊地方,是口經年濕漉漉的老井。曾老二的小女兒正在井台上提水,她赤著腳站在青磚鋪成的井沿上,為了不被井沿上的苔蘚滑倒,腳趾深深摳進磚縫裏。褲腿上濕了大半截,小腿也赤裸著。兩條大辮子在身旁甩來甩去,雖然到了深秋,卻忙得額頭上都是汗。她的水桶裏也落了幾瓣桂花,隨著她的走動,蕩來蕩去,花兒太香了,把整桶水都惹香了,熏得人頭暈。這是趙遠望與曾梅的第一次見麵,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以後還會見的,好像冥冥中有人告訴他似的,那種感覺是那麼肯定。其實他很早就見過曾梅的姐姐曾桃,而且她們姐妹倆幾乎一模一樣,不過趙遠望還是不敢認,因為那時他隻有十三歲,害羞,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是你家的騾子,這幾條魚是送給你們的。”趙遠望按照哥哥的交代說,這是憋了很久,連騾子都急了,在地上不停地蹭著蹄子,他才迸出這兩句話。他放下了魚,那魚是趙長看在老龍窩底下的瓦瓦簷打來的,生鮮的麻棱棍子,滿身是肉,幾乎沒有刺。這幾條魚在家裏養了很久,趙長看說過,到了節日再吃吧,這麼好的魚,平日裏吃了可惜。也真夠可惜的,他再也沒有吃上這幾條魚。
曾梅卻沒有言語,她指指井邊的石台,示意趙遠望把騾子拴在院外的棗樹上,便又去提水了。趙遠望得了赦令一般,慌忙跑過去把騾子拴好,又把魚放在院門口上,那魚還不舍似的倔拱了兩下。趙遠望起身就要走了,他抬眼又瞧見曾梅,看到她赤著的腳,還有她的水桶,水桶裏蕩漾著的花兒,以及花兒散發出的讓人頭暈的香味。他的心裏忽而覺得一陣疲憊,一種慵懶犯困的感覺襲來,他便不敢看了,咬著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竟呆呆地立在了那兒。過了好一陣子,曾梅發現趙遠望還站在那裏,就客氣地問:“還有事兒嗎?”趙遠望這才回過神來“沒,沒有了。”說完便頭也不回,一溜煙跑了,的確是頭也沒回的,而且從曾窩子到山河尖五裏路,連一步也沒有停,心裏撲通撲通的。可是趙遠望的心裏很奇怪,他茫然地想到老黃牛陷在水草中的腿,還有牛腿下那柔軟的乳房……
晚上,下起了暴雨,雷電也不肯放過這塊多難的大地和河流。天空昏暗低沉,就像一塊大幕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幾乎要與河麵貼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滾滾的淮河上波濤洶湧,衝刷著兩岸的河灘,幾條蓬船停在那兒,亂七八糟的,雨點敲打著船梆子,鼓點似的催人,趙遠望躺在船艙裏再也睡不著了。
趙長看死了,趙永瞧的腳又不方便,家裏的蓬船自然交給了趙遠望,他是家裏唯一可以委以重任的男人了。他一個人睡在篷船中,聽著外麵的風雨聲,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到了後來不僅睡不著還很難熬,好像有人打著催命的小鼓一般,整夜都無法入睡。睡不著的時候,卻又很恍惚,老黃牛那柔軟的飽滿的乳房總在他的麵前晃動,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一股強大的欲望支配著他,想要重新變成嬰孩,去吮吸甘甜的牛奶。他感到自己需要一位能夠真正給他奶水的母親,才能夠安然入睡。他把頭枕起來,不行,太高了;把頭放下去,太低;仰著睡,暴雨擊打船梆子的聲響刺激著他;側著睡,滾滾的河水拍擊船舷的聲音困擾著他。他突然記不起平時是怎麼睡的,再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睡覺姿勢,也就睡不著了。直到午夜的時候,一連串的雷電把他驚坐起來,裹緊單薄的被子,把臉貼在船舷上往外看,整個淮河灣都被照得刷亮,碩大的雨點就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在河麵上你追我趕,一會稠密一會稀疏,最終都彙進了這滾滾的淮河,不知所終。趙遠望再也沒有一絲睡意,他坐在船艙裏盯著河麵,一股寒意吹了過來。可是趙遠望這一看,卻看到河裏漂浮著一個人,一個很像女人的人。她的頭發散在水裏,整個麵孔在雷電的照耀下慘白慘白,沒有一絲血氣。整個身子都似僵硬了,一動也不動。上衣已經被撕破,連裙子也沒有穿,雪白的大腿都在水麵上裸露出來。趙遠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前所未有的恐懼包圍了他,而這恐懼不是因為深夜的女屍,趙遠望對葬禮已經非常熟悉,也熟悉屍體的味道,他的恐懼完全來自白花花的大腿,那是一種怎樣的恐懼呢,他無端想起了老黃牛,想起上午剛剛見過的曾梅,還有她裸露著的清涼的小腿。他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推著,一定要把那個女人救上來不可,就算是為了老黃牛,他也要去救,他在錯亂中下定了決心。當他冒著瓢潑一般的大雨,把蓬船撐近,他終於聞到這並不是一具屍體,她還活著,他甚至聽到了她嚶嚶的啼哭聲……是曾桃,趙遠望一眼就認了出來,可他又似乎認不清楚,因為曾桃是美的,趙遠望老早就見過她,山河尖最美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卻是醜的,她的臉上滿是疤痕,就像皺巴巴的核桃皮,大概都是用煙鍋子燙出來的,有的還在冒血。趙遠望能聞到一股燒焦的噴香的味道,那味道太香,與他之前所聞到的任何味道都不同,比任何烤肉都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