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十三口棺材一起出殯那天,趙遠望母親站在自家門口自言自語地說,“照這樣死下去,再多人也撐不住啊。”她不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山河尖的厄運還在繼續著。她的兒子趙永瞧已經三天沒有回家,在出殯的棺材裏又沒有他的屍體,這對於一個曾經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說,是多麼無奈的事情。可是趙永瞧的確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消失,唯一知道的人——趙記——在那夜的激戰中死掉了。有人說他跑去當了兵,可大家都知道,他的腳已經跛了,部隊是不會收留他的;也有人說他跟了那夥強人,分到了整整一個銀人。不管怎樣,他的母親全當沒有了這個兒子,她曾說過“屈死不告狀,窮死不當兵。”在她的心裏,不管是當兵還是做了土匪,都不能算是活在世上的人。

那天孫癱子拍著胸脯說,我就說過,山河尖會有災難的,果不出我所料。恐怕後麵還有更大的災難呢,你們都小心點。大夥兒瞪著他,什麼也沒有說,眼睛裏卻冒著仇恨的火焰,他們固執地以為孫癱子一定對山河尖施了什麼詛咒,不然哪會死那麼多人。而孫癱子卻打心眼裏高興,他的手藝在這個年月成了最吃香的活,他幾乎包辦了山河尖附近所有的葬禮。離開山河尖時,孫癱子又遇到了望眼欲穿的趙國棟。他拄著拐杖靠過去,對趙國棟施了一禮,寬慰他說,老爺子就放心吧,大少爺一定會回來的,不會遠了。趙國棟點點頭,會的,會的……

孫癱子的好話從未實現過,壞話倒從未失靈。趙恩銘的確回來了,十一月的第一天,趙恩銘在幾個士兵的護送下,真的回來了。不過趙國棟見到的卻是一個精致的錦盒,上麵還鑲著趙恩銘的照片,幾塊勳章,一麵白日晴天的旗子,以及一封長長的信。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士兵就已經離開了。剩下趙國棟和他的下人們,在初冬的陽光裏站著,冷冷的,好像天地風雲都停頓了,剩下那些焦黑的枯枝在風裏發出嗚嗚的低鳴。趙國棟抱著那個錦盒,就像被抽了骨頭,慢慢軟倒在地,慢極了,在他自己覺得就像一輩子那麼長。他的管家趙淮在激戰中有幸活了下來,這個堅強的老人是山河尖少數讀過書的人之一,他拿著那封長信讀了起來,邊讀邊抹眼淚,就跟他自己的兒子死了一般。信還沒有讀完,趙國棟就失去了意識,他的三房姨太太全部哭死過去,橫七豎八地躺在大廳裏。下人們也都在垂淚,有的蹲在牆角抽泣,有的像簸箕一樣張開雙腿靠在牆上,還有的趴在井沿上就昏了過去。

那封信上寫了很多東西,其中大部分是對趙恩銘的表揚,還有一小部分是對家人的寬慰。信上說,趙恩銘為抗擊外寇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身上的二十四個彈孔就是最好的徽章。他是軍人的驕傲,是國家的驕傲,也是民族的驕傲。趙國棟聽著聽著就聽不到那些溢美之詞了,盡管家人一字一句地把信讀了一遍,他的耳朵卻模糊了,一句也沒有聽懂。自家的大廳也陌生起來,他找不到桌椅,摸不著牆壁,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最後終於摸到那扇貼著“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對聯的木門,用手臂支撐著身體,挪到牆角便動彈不得了。

趙恩銘的骨灰一直放在家裏,十多天時間過去了,也不見趙國棟有下葬的打算,大概他對入殮下葬這件事早就麻木了。大家都能猜到,既然是骨灰,又不會腐爛發臭,在家裏多放些時日也不打緊的。那段時間,趙國棟每天抱著骨灰盒睡覺,看著骨灰盒吃飯,恨不得把骨灰衝進茶水裏喝掉,再生出一個趙恩銘。況且這個時候,村子裏都在討論土匪的事情,他們懷疑祖墳出現了問題,正要重新選擇墳地,正好給趙國棟爭取了時間,讓他能夠多抱兒子幾天,哪怕春節就要到來,他也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