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安回到自己的船上,第一次對基督產生了懷疑。他想起當初在蚌埠港東邊打魚的事情,想起他死去的兒子,想起那位了不起的神父是如何教導他。他覺得自己的命都是基督給的,他必須帶著基督的使命走遍天下,把基督的道傳遍四方。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給了基督,為了基督他也可以交托出一切。可是現在,怎麼會有一件這麼難纏的事擺在麵前,他一麵想著亞伯拉罕是如何獻出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作為燔祭,一麵卻又想著自己的女兒將要麵對怎樣的生活。他仿佛走進一個偌大的迷宮,既因前路而迷惑,又為後路而無奈。不管多麼費心地去摸索,卻總在自己的臆想裏兜圈子,這一切原本就在玩弄他,於是他惱羞成怒了。
那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希望自己沒有女兒,或者根本就沒有自己,又或者沒有基督,他也不曾那麼相信並侍奉基督的名。他終於後悔了。那晚他在子夜時分起來,起錨,升桅,讓那艘破船順著河流悄無聲息地漂流。他決定帶著自己無辜的女兒離開山河尖。船兒在滾滾的淮河裏疾行,兩岸的樹林在靜夜裏向後飛逝,孩子們在船艙裏熟睡,他們依然是基督的孩子,沉醉於基督的懷抱。金台安站在船頭,就像逃離埃及的摩西,懷著對基督的敬畏與懷疑,他尊重基督也要逃離基督。不過當船行到山河尖下遊兩三裏路的時候,他終於相信基督拋棄了他,他絕沒有摩西的大能,能讓大海為他讓路。
山河尖人這一夜都沒有睡,他們在淮河的上遊和下遊都布置了人,似乎他們早就知道金台安會逃走,他們則更像萬能的基督。金台安望著黑壓壓的人群,無力地放下手中的船槳,他有一股想哭的衝動,渾濁的老淚便溢了出來。
山河尖人不知哪來的勇氣,在趙國梁的帶領下衝上了金台安的船,連推帶拽把金台安的女兒被綁了起來,盡管她拚命哭喊,也沒有軟化山河尖人。他們怎麼會把這唯一的救星放走呢,如果基督走了,誰還來拯救他們啊?他們把金台安的女兒拉到了十字街南頭的大槐樹下。經過商量,趙跑的母親慷慨地讓出一間房子,以供金台安女兒使用。趙國梁還挑選了十二名年輕的小夥子,在趙跑的院子外麵巡邏,嚴禁任何人踏入院子半步。那段時間,山河尖人就像伺候姑奶奶一般,把金台安的女兒當成救命恩人,捧在手裏怕飛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他們自發地湊齊吃喝物品,供養起金台安的女兒,也供養金台安一家。快到月底的時候,他們還湊了足夠的錢給金台安的女兒采辦嫁衣、妝奩,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等著她風光大嫁。然而金台安一家人卻整日以淚洗麵,他的心中總有一句話回響,縈繞在心際,揮之不去。那就是聖經裏說:你們的日子近了。金台安找到趙國梁苦苦哀求了許久,隻想見女兒一麵,趙國梁卻負著手,把嘴癟了癟說,不是我不讓見,作為一名傳道者,就像你說的,為了拯救世人要不惜一切嘛,哪怕是自己的獨生子流盡寶血,也不能退吧。這可是你說的,你說對不對?金台安本來準備了很多話,卻被趙國梁的一句話全憋回去了。
十二月的第一個安息日,這個日子也很特殊,如果不是金台安來到山河尖,山河尖人一輩子也不知道什麼叫安息日。這一天,山河尖人按照土匪的要求把金台安的女兒打扮一新,蓋上鮮豔的紅蓋頭,盡管隨著她的抽泣,紅蓋頭也在不住顫抖,但她仍然美得讓人激動,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她嬌小的腰身恐怕隻有盈盈一握,鮮紅的裙子裹著她瘦小的身子,幾日的哭喊已經讓她精疲力竭,便更加瘦小單薄,與那條束縛她命運的繩子相比,實在是不協調。她被綁在村口的大槐樹上,等待著命運的安排。而把她綁好之後,山河尖的所有人都躲進了屋裏,包括金台安一家。趙恩夯力氣大,趙國梁就安排他一定要看牢金台安,千萬不能出聲,否則就用他的女兒來代替金台安女兒。大家都在等待著,膽大的人趴在窗口上窺視著外麵的動靜,就像窺視一個赤裸的姑娘洗澡,心驚膽戰,但是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悸動。而膽小的人早已經躲進了被窩,用被子蒙起頭來,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不過等待總是漫長的,直到趙恩夯捂著金台安嘴巴的手都麻了,才瞧見幾條船緩緩地駛近了山河尖,那船太慢了,就像遊山玩水的閑人,一點也不著急。但是趴在窗口窺視的山河尖人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