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2)

山河尖人好像都很健忘,尤其對於死去的人,過不了幾個月,大家就把他忘得無影無蹤,就像那個人壓根就沒存在過一樣。有人說這是好事,健忘的人都很快樂,就算一麵擦著眼淚,轉臉就可能笑出聲來,而忘記了剛才為何流淚。但是老人們卻總是擔憂,擔憂一旦自己死了,被人遺忘,就好像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擔憂健忘的年輕人忘記祖宗,隔上三兩代,就無從考究祖輩的名字。那樣的話勢必發生混亂,特別是婚配方麵,難保不會出現亂子。

唯一不健忘的,恐怕就是趙遠望了。他少言寡語,不愛說笑,或者說他根本不會說笑,但他的記性非常好,凡他經曆和聽來的事情,都裝在他的心裏,他想的也很多,隻是不說罷了。過完年,他已是個十五歲的小男人,跟著趙恩夯學了一年的木匠,早已掌握做棺材的竅門。正月的一天,他來到師父麵前,往地上撲通一跪,請求出師。出師就意味著離開老師,自己接活,可他隻有十五歲呢。趙恩夯弄不明白,你是個木匠天才,該學的東西還多,你可別小看了咱們的手藝,祖師爺傳下這門技術,也是大有學問的。榫卯插接你會嗎,雕刻剜刺你會嗎?有些家具你見都沒見過呢,怎麼能出師?趙遠望卻不管,他執意出師,母親告訴過他,隻學一樣——做棺材,不怕百招會,就怕一招精,在那個年代,學好這一樣足夠生存了。趙恩夯無奈,隻好放了他,臨走的時候送給他幾樣工具,也算對兩個人的師徒之誼有個交代。

從那時開始,趙遠望就躲進了後院,做起了他一生的事業。他從樹林裏砍來過抱的圓木,再以鋸、斧、鑿予以加工,一副副精美的棺材就成了形。他的母親很欣慰,趙遠望不但有了事業可做,而且正如她所願,躲進了後院裏,絕不隨便出門。

便是那時,曾桃的事情又在村裏傳揚開來,沸沸揚揚,甚至蓋過了金台安女兒被搶的訊息。

有一天,趙跑母親和趙遠望母親坐在一起敘話時,提到了曾桃。她一手捂著嘴,掩飾著她帶著鄙夷的笑,小聲地對趙遠望母親說,老嫂子你聽說沒,曾桃又跟著新男人了。這個爛人真是少了男人不能活啊。後來她又說了許多關於曾桃的事情,據說趙記死後,曾桃笑了整整一個下午,她的笑聲似乎長了針,能穿透每個人的耳膜,所有聽到她笑聲的人都感到渾身發毛。之後她便像獲得了新生,重新振奮起精神,挺起她的飽滿的胸脯,一點也沒有害臊的意思,整天在十字街上溜達。趙遠望母親已經信了基督,對於這樣的事,根本不置一詞。當時趙遠望就站在旁邊,聽了趙跑母親的話,心裏還真有股說不出的酸澀滋味,也不知是出於惋惜,還是出於什麼。

趙跑母親還說,曾桃的新男人就是趙國梁。

趙國梁是山河尖的保長,也是山河尖唯一會把戲的人。他沒有孩子,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平日裏無所事事,就學了幾腔戲,養著黃毛狗,還養了一對鵪鶉。他的鵪鶉很靈氣,據說能給人算卦呢。拿幾張紙條,在上麵寫上數字,隻要跟鵪鶉說算算他家幾口人,算算他能活多久,鵪鶉馬上就會從紙條裏啄出一張來,一看紙條上的數字,包管準確。反正正月裏不下地,也不下河,山河尖人都聚在十字街上拉閑話,有天下午,趙國梁來了興致,提著他的寶貝鵪鶉賣弄起來。他幫很多人算了卦,也都一一應驗。當時曾桃嗑著瓜子,搖擺著她的大屁股也去湊熱鬧,不一會兒就被趙國梁的鵪鶉吸引了,她嗲聲嗲氣地說,幫我也算算唄。趙國梁看了看她,露出一副登徒子的神色來,挑著眉毛說,好啊,我看你也不用算人口,也不用算歲數。說到這兒他故意提高了聲音,以極快的語速說道,就算算你這輩子有幾個男人,哈哈哈。他的笑聲還沒停下,那對兒鵪鶉就叼出一張紙條來,大家一看,上麵赫然寫著一個“五”字。趙國梁一看,笑得更是厲害,差點沒笑出眼淚來。曾桃可不依了,她扭著屁股,半嗔半怒,作勢要抓趙國梁的臉,一麵還說,呦,你這當長輩的,哪有長輩的樣子呀。趙國梁不說話,提起鵪鶉就往回走,曾桃好像不撈回便宜不肯罷休的樣子,追著他就往十字街東頭去了。大家哄笑著散開了,但是幾天後山河尖就傳出了謠言,說那晚曾桃進了趙國梁的院子,一直沒有出來,而且之後也很少出來。一個月之後,山河尖的所有人都知道,曾桃給趙國梁填了小房。

關於曾桃的消息越傳越多,到後來連聽到消息的人都覺得害臊了。大概趙跑是山河尖最皮實的孩子了,他喜歡爬高上低,東奔西闖,很多消息都是從他嘴裏出來的。據趙跑說,有天晚上他爬到趙國梁家院牆外的一棵大樹上采莪子,親眼看到曾桃和趙國梁的原配,以及趙國梁,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趙國梁躺在中間,曾桃和原配一邊躺著一個,全是一絲不掛的。有一次他們三個糾纏在一起,翻來覆去滾了半夜,就像長蟲一般,長著顏色相同的皮,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之後,一些好事的小子們跑到那棵樹上,專等著偷看他們三人的折騰。不過趙國梁好像發現了什麼,沒過幾天他就不再點燈,晚上睡覺時屋裏黑壓壓一片,就算爬到樹梢也看不見什麼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