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遠望迷上了做棺材，這對一個以漁農為生的村莊來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多人都認為他不務正業，就連他的師父趙恩夯也這麼認為，但對趙遠望來說，做棺材實在是份好事業，不但給家裏帶來了收入，也讓他的母親更加放心，這個兒子一定會好好活下去，誰會把一個整日連門也不出的棺材匠怎麼樣呢？很長時間，他都把自己關在自家的後院裏，除了吃飯，從不離開院子，晚上就睡在棺材裏，白天就在院子裏忙著做棺材，幾乎與世隔絕了。在他的生活中，除了錘子，鋸子，刨子，以及糾纏他多年的夢，便什麼都沒了。整個院子裏都放滿了棺材，有的已經被漆成黑色，而有的尚未完工。他對自己要求也越來越高，很多時候，為了做好一口棺材，他要測量很多遍，修正很多遍，最後才滿意地上漆風幹。
做棺材的時候，他的腦子卻不閑著，他想過許多事情，關於土匪，關於婚禮，關於夢裏的糾纏，關於滾滾的淮河，他甚至統計過最近兩年內山河尖陸續死去的人們。他發現總共死了五十六個人，隻有趙笑一個女人，其餘全是男人。其中有五十個是年輕人，自然死亡的老年人隻有五個，即便剩下來的人，不是年輕的寡婦就是殘廢的男人。沒有了能夠勞動的男人，女人就成了山河尖的頂梁柱，不過山河尖還是漸漸貧窮了。想到這兒，他不禁停下手裏的活計，抬眼看天，他感到一陣沉悶，難道山河尖就這樣完了嗎？
就在這時，他敏感的鼻子突然聞到一絲特別熟悉的味道，肉味。緊接著，他聽到院子的破門外有人呻吟，他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臉也紅了，心跳得飛快。又是曾桃，當趙遠望打開那扇破舊的木門，一眼就看到了曾桃。她赤裸著身體趴在地上，臉色煞白，頭發披散在地，豆大的汗珠子在額頭上滾動，白皙的皮膚在夏日的陽光下，顯得特別耀眼。在她的身後，一道寬約盈尺的血印一直延伸到樹林裏，很顯然，她是從樹林裏爬過來的。鮮血仍在流著，血水順著斜坡慢慢流向林邊的池塘，與池水交融在一起，失去了它本來的色彩。趙遠望呆了，他從未見過這麼多血，也從未見過完全赤裸的女人，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緩過神來，終於想到一件事——止血。於是他慌忙去扶曾桃，翻過她的身體，去尋找出血的傷口，他的直覺是找到傷口，把它堵上。但首先映入他的眼簾的，卻是一對白鴿般的肉團，他的心跳更快，臉更紅了，那種原始的，蠢蠢的，以及羞恥的，恐懼的感覺都來了，他慌忙縮回了手，像木頭一般呆立在一旁。這時曾桃幽幽地緩過一口氣來，她叉開雙腿吃力地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趙遠望這才看到傷口在哪兒，鮮血從哪兒來。一個龐大的血盆，向他敞開著，仿佛要吞噬眼前的一切。趙遠望因為恐懼而眩暈了，他無力地喊了一聲“我的娘啊。”至於要表達什麼，該做什麼，他全然不知。過了一會，他突然想到：我的娘啊，對就是娘，趕快去找母親。於是他飛快地跑到前院，把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母親。
那天晚上，曾桃在趙遠望家生下了一名死嬰，男孩，九斤重。她幾乎流盡了全身的血，但她還是活了下來。當她看到男嬰的那一刻，她的眼淚就像斷線的雨珠，啪嗒啪嗒，以極快的速度打濕了頭發，打濕了枕頭。她咬著嘴唇，嘴唇也被咬破了，鮮血便流了下來。
母親為曾桃接生的時候，趙遠望回到了後院，他趴在一口嶄新的棺材上，不斷嘔吐，直嘔到肚腹空空，才定下神來。他曾許多次看到一個人死後的去處，卻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了一個人的由來，那種沒有來由的恐懼，使他對人這種生物產生了一種本能的厭惡，就連自己也不歡喜。
曾桃的孩子沒了，按道理她應該對趙國梁的原配夫人充滿仇恨才是，但是此時，她竟沒有一絲仇恨，除了悲傷，她沒有任何感覺。她也曾想到趙國梁那兒告狀，可她想想自己的孩子，眼淚來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拋在了腦後。趙國梁的原配夫人也很奇怪，她原以為趙國梁回來後不會輕饒她，可趙國梁呢，他聽到曾桃生下死嬰的消息後，慢慢仰靠在太師椅上，沒有打也沒有罵，一副垂垂老矣的神態。他隻說了一句話，難道這是命嗎？之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他沒有責罵原配夫人，也沒有接回曾桃，連鵪鶉也很少玩了。
生過孩子的曾桃虛透了，經不住一絲風的摧殘，隻要天氣稍寒一點她就忍耐不住，還未出九月就披上了棉襖。她曾一度引以為傲的身體變了形，乳房幹癟，皮膚褶皺，原本靈活的腰身也臃腫起來，從那之後曾桃再也沒有拔過胸脯，甚至都沒有抬過頭。她連坐月子帶養傷，在趙遠望家住了整整三個月。直到冬天來臨的時候，她才回到了位於十字街中心的趙記的家，畢竟那兒曾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曾桃離開趙遠望家的那個下午，趙遠望剛好從樹林裏砍木頭回來，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衣服都被趙國梁的原配夫人撕碎了，住在趙遠望家的幾個月裏，她一直穿著趙啞的衣服。可是趙啞的衣服穿在她高挑的身體上，總會露出半截胳膊或半截小腿。趙遠望看到了她的小腿，那時已經進入冬天，她的小腿被凍得紅一塊青一塊，在冷風裏顯得特別細瘦，像根麻秸稈。不知為什麼，趙遠望想起了她的妹妹曾梅，想起曾梅的赤裸的小腿，也想起曾梅的水桶，水桶裏蕩漾的花瓣兒。有那麼一兩刻，他犯起迷糊，以為她就是曾梅，畢竟她們姐倆太像了，他差點就喊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