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遠望把自己關在院子足足做了幾年的棺材,到他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他已經做好了一百三十六口棺材。這些棺材有的已經埋到地下,有的已被人預訂,剩餘的那些棺材,都擺放在他家的後院裏。他在後院搭起一座棚子,把棺材一層層碼起來,直堆到一丈多高。他非常熟悉棺材,但他決計想不到,在災難來臨的時候棺材還另有妙用。
孫癱子說過,山河尖的變化仍在繼續,山河尖的災難也沒有結束。
趙遠望十八歲那年的初夏,下了一場有史以來時間最長的大雨,長達二十多天,這場把淮河兩岸都澆了個透。那些日子,老人們聚在一起就會說,這小龍探母的眼淚也太多了吧。那段時間,什麼東西都不能長放,否則就會長毛。房頂上的茅草枯朽了,牆上的泥土也一塊塊剝落下來,院子裏盡是沒腰的高蒿,苔蘚一個勁地瘋長,直爬到房頂上去,屋裏的桌椅板凳都在出汗,如果兩天不抹就會生毛,有綠色的、黃色的,摸上去滑溜溜的,像穿了絲質的衣服一樣。村外的樹上都生出了樹莪子,每家每戶都會在黃昏時候提個籃子到林子裏采樹莪,在下雨的那些日子,樹莪便成了大家的好菜。山河尖人每晚睡在房子裏都提心吊膽,擔心一旦睡著,明天還能不能醒來?房子會不會被大雨澆倒?墜落的泥土會不會正好擊中自己的頭部?明早起來會不會連自己也長滿綠色的毛?恐怕也隻有趙遠望放心些,他住在後院的棺材裏,雖然到處都長了毛,卻不用擔心房子會塌下來。
那天趙搖起了個大早,正準備去十字街南頭的河邊挑水,剛打開門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大門上掛著幾條活生生的怪物,門前掛著腳掌的那棵樹上也懸吊著一些,全是長蟲——噴著芯子的蛇。再向四周一望,凡是木製的東西上,都盤踞著各色的長蟲,有的盤成一個圓盤,有的昂起頭吐著芯子,還有的像猴子一樣倒懸在樹上。它們似乎經曆了什麼可怕的劫難,才有了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遷徙。趙搖驚呼著去喊母親,告訴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可是母親卻冷靜地說“恐怕河裏又漲水了,長蟲是來咱家避難的。”趙搖這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舉目往淮河看去,竟嚇傻了,她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水勢。
而金台安醒來的時候,隻覺得整個身體都在晃動,再細看,不僅僅身體在晃動,床也在晃動,船裏的一切都在晃動。他一骨碌爬起來,推開窗子一看,茫茫的淮河在一夜之間幾乎吞沒了一切,渾濁的河水滔滔不息,張眼看去,一眼竟然看不到邊。他首先想到自己的漁網,慌忙奔到船頭向四下裏張望,哪裏還有漁網的影子,可想而知,不是被大水衝走,也該被大水吞沒了。河麵上除了暗黃的泡沫以及從上遊漂來的木頭、草垛,以及草垛上單足直立的悠閑的水鳥,什麼也看不到。再往遠處看,村莊也一片模糊,隻有一些樹梢突兀在河麵上。而住在十字街南頭,最靠河岸的趙明醒來時,他的床下已經全是水,床上盤踞著幾條長蟲,他慌忙爬上房頂四下一望,才發現滾滾的淮河已經逼到十字街上來,而自己那條打魚的篷船也沒了影子。
二十幾天的大雨終於迎來了一場大水,而且是一場空前的大水。天剛剛亮起來,山河尖人便聚集到十字街北頭的高地上,在額頭搭起手向上遊看,他們這才放下心來,水勢固然太大,但是尚未危及到山河尖的周圍的一圈堤壩。這個壩子是祖輩們留下的,他們早就經曆過滾滾淮河的怒濤,留下的壩子自然錯不了,再說萬一水勢太大,大家還有船呢,也不是太可怕。看了一番之後,村民便放下心來,專心去趕走那些長蟲。他們找來竹竿,一條一條把長蟲挑起來扔進河裏,一天之內幾乎把長蟲挑盡,村裏又有了下腳的空地。可是,第二天天亮時,大家再次驚呆了,那些長蟲非但沒有隨大水而去,反而更多了。它們把一切條狀的事物都纏了起來,把一切盤裝的事物都占領了。山河尖人這可著了慌,他們可不像那些長蟲親熱,一個個躲進屋裏,把所有透氣的地方全都封閉了,這才能放心地睡覺吃飯。就連趙遠望也被迫搬進了屋裏,因為所有的棺材裏都盤踞著長蟲,它們好像特別鍾愛棺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