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1 / 2)

趙遠望聽母親說過,他的祖父、曾祖及高祖並非名字中沒有輩分的人,國恩家慶,人壽年豐,他們也有顯赫的身世,悠久的家族曆史。他的高祖曾在山東做過司獄,曾祖則在安徽做過驛丞,可謂有錢有勢家大業大。他的祖父叫趙國材,國字輩,單名一個材字,曾在省城讀過洋學,在整個淮濱縣名噪一時,當時的孩童無不以他為榜樣。老人們教育孩子都會說,你不見某某家的趙國材嗎?怎麼不跟人家學學,那才叫讀書呢。後來國家改製,新政府在淮濱縣尋找讀過洋學的人,一經打聽就找到了趙國材。那時趙國材正陪著父親躲在地裏城避風頭,作為前清官員,他的父親見到新政府的人就像見了瘟神,慌稱自己得了癆病,將不久於人世。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還專門喝了半碗雞血,噙在嗓子眼裏,新政府的人一到,他就咳咳咳地嗆出血來,手掌一攤,怵人耳目。後來新政府的人說明來意,他們要請趙國材去做卡長,總管淮濱、固始、阜陽三縣交界路口的稅務。老爺子才放下心來,噴著血汁笑出聲來,原本佝僂的身子騰得舒展開來,倒把新政府的人嚇了一跳。他決計想不到,在國家改製之後,家裏還能出個稅務總管,當晚他就把珍藏已久的辮子給燒了,又放了大卷的鞭炮以示慶賀。

趙國材去做三縣卡長的時候,才二十六歲,可謂年輕有為。他的兒子才八歲,也就是趙遠望的父親趙恩钜。可見,直到趙遠望的父親這一代,他們家人的名字裏都是有輩分的。趙國材做了卡長之後,就搬到三縣交界的岔路口居住,而他的妻子兒女則留在了地裏城。那幾年趙國材在外逍遙自在,卻苦了他的妻子,也就是趙遠望的祖母。她照顧著一家老小,凡事親力親為,連個丫頭都沒有雇過,勞苦功高不說,二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倒像五十歲。有那麼幾回,趙國材回家探親,本來有心與妻子親熱親熱,一看她的樣子便沒了意思。之後他回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每月隻是如數寄回一些大洋。後來他的父親年齡漸老,在地裏城住不慣,越發思念宗親,最後終於熬不住,就帶著兒媳、孫子搬回了山河尖,那兒總算是他的根,就算與老兄弟們說說話也是好的。再說,年老的人總要想好退路,將來死在哪兒,棺材停在哪兒,埋在哪兒,除了山河尖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去處了。那個時候,他們一家在山河尖是受人尊敬的,包括趙國棟的父親都要對老爺子禮讓三分。

可惜好景不長,就在那一年年底,趙國材從岔路口回家探親時卻帶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洋學生,他們拉著手兒進了村。當時全村男女老幼都像看把戲似的,一邊看一邊竊竊私語。而且他還帶回來一張叫做“離婚協議”的東西,要妻子簽字。妻子雖然不知道“離婚協議”是什麼東西,看這架勢也已明白二三,看來丈夫是要棄她而去了。她崇信三從四德,事已至此更不能分辯什麼,除了流眼淚還能怎麼樣呢?她揮筆就寫下了名字。

老爺子終於知道了這件事,他拄著拐杖來到前廳,一把將“離婚協議”奪了過來,揮動著枯枝似的手指把它撕得粉碎。他又指著趙國材與那洋學生的鼻子痛罵了一頓。

“喝兩天洋尿就不是你了,你這個畜牲不如的東西,裝什麼洋鬼子。”

“這弄的什麼協議,從哪學來的洋屁,趕緊把這個假洋鬼子趕出去。”

“你媳婦勞苦功高你不知道嗎?你敢休她我就敢死在你麵前。”

說著他就舉起手裏的拐杖朝趙國材的頭上擊去,鮮血頓時汩汩而出。可這還不算完,老爺子丟了拐杖就向簷柱撞去,趙國材拚死抱住才算保了一命。可是老爺子已經說了,如果不將那個洋學生趕走,他必死無疑。這件事一直僵持了兩天,大年三十那天趙國材終於拗不過父親,把洋學生送走了。據擺渡的艄公說,他將洋學生送上船的時候,兩人相互鞠了躬,眼裏都含著淚,什麼話也沒有說。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把整個淮河灣都包裹了起來。可是趙國材一夜都沒有進屋,他立在雪地裏,就像一棵樹,與整個淮河堤壩融為一體。他的妻子也勸過他幾次,還為他披了件長衫,他卻隻是站著不動。次日清早,妻子出門到十字街中間的大槐樹下去挑水時,才發現那件長衫就扔在井台上,鞋子則擺放在地上,積雪已經覆蓋了這些衣物,隻能分辨出大概的輪廓。她不禁癱軟在地上,連呼喊的力氣也沒有。直到其他人趕來挑水時才發現,趙國材頭朝下腳朝上懸浮在井裏,兩隻腳還露在水麵上。全村人聞訊趕來,七手八腳將趙國材拖上來,發現他的身體僵硬了,簡直就像一根冰棍,可以平抬起來。大家無不為趙國材感到惋惜,這麼年輕就做了三縣卡長,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啊,竟然為了一個洋學生送了性命。老爺子還沒見到兒子的屍體就已經哭暈了兩三次,口裏直呼冤孽,老淚流了一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