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還沒叫的時候,山河尖就像沉睡的嬰兒,靜悄悄的,既安詳又乖巧。千百年來它都是這個樣子,習慣了等待,等待著人們醒來,在各自的宿命裏打轉。
雄雞叫響了第一聲,隻有幾條放蕩的公狗起了大早,在十字街上遊蕩著,山河尖就要蘇醒過來了。那時,趙遠望蜷縮在後院的棺材裏,還在熟睡。棺材真是個好地方,木頭的清香驅散了蚊蟲,比屋裏還要舒服。這個時候,院外響起起了呼喊聲,雖然聲音很輕,在靜夜裏卻很清楚。趙遠望睜開迷糊的雙眼爬起來,一片腿就跨出了棺材,他打開那扇破舊的木門,頓時,一股夾著青草味的潮濕空氣迎麵撲來,他揉揉迷糊的眼睛,終於漸漸醒來了。
“遠望快走,他們都到河裏過了。”趙明背著一盤大河網喊他,趙遠望揉揉眼睛點了點頭,又到屋裏披了件衣服,到院子裏扛了一根竹篙,連鞋也沒穿,就赤腳下河了。
夏天的河霧很濃,就像一匹白練橫裹在水麵上,上稀下濃,離河麵尺把高的地方卻又忽然變得稀薄。溜河的細風捋動白練,把它們拉直、鋪平、理順,埋過了整個河槽。
趙明和趙遠望從十字街的南頭來到河底沿上,抬眼望去,卻什麼也看不到,隻聽到河裏傳來船槳撥動河水的嘩啦聲,它們憑著聲音摸到了船隊邊,那兒聚集著三四十個人,密密麻麻的,又不說話,在黑夜裏潛行,生怕驚動了魚兒,倒像鬼魅似的。大家終於到齊了,有人壓低聲音說“趕緊組隊吧。”於是他們按照平日的喜惡兩兩組成了隊伍,趙明與趙遠望自然是一對,趙遠望在船尾掌槳控船,趙明就在船首撒網捕魚,兩人配合倒真默契,生在淮河灣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搭配。分好隊伍之後,船隊分成左右兩條長龍,分別沿著兩岸向上遊駛去。他們點動長篙,在清脆的長篙與船體的碰撞聲裏,一艘艘小船輕盈地劈開河霧出動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白露河的河汊子。按照慣例,天亮之前他們要把小船停進河汊子裏,貓在那兒等太陽出來,因為太陽出來了才能驅散河霧,到那時兩條蓬船組成的長龍再駛回淮河,順流而下追趕魚群,用他們手裏的漁網和長篙,把魚群一溜煙攆到老龍窩,就像打仗一樣,在老龍窩裏包抄合捕,包管穩操勝券。這樣的合作捕魚遠比單打獨鬥來得合算,每次合捕結束,幾乎每家都能分到百十斤魚。
“日頭出來了。”趙遠望眼尖,第一個看到了太陽。
陽光像千萬根金針,穿透河麵上的白練,水麵上漸漸泛出粼光。此時的長河天地以及兩岸的沃野平川漸漸張開來,樹木莊稼也都清晰起來,到處掛著閃亮奪目的露珠,早起的人們扛著鋤頭下地去了,而他們的船隊也駛出了白露河。
“船往邊上靠點,網好撒開。”
趙遠望點點頭,把船靠近了岸。趙明將漁網一圈圈挽在左臂上,又把網口掀開成簸箕的形狀,扭腰轉身,使出渾身力氣,猛一回頭就撒了出去,直踩得小船顛上幾顛,擊起層層細波,一圈圈向岸邊蕩漾開去。網一下水,趙遠望趕緊撥動雙槳,奮力將小船向後拖,這樣才便於拉網收網。趙明光著膀子,一麵炫耀著臂力一麵收網,拉到最後,兩丈多長的河網全部離開水麵時,白花花的鰱魚、草魚、“麻冷棍子”、“船釘”都甩著尾巴擰著頭,彷徨著,掙紮著,浮出了水麵。最多的還是“穿魚條子”,細細的身子,一尺多長,像把刀子,撂起倔勁,真能把漁網頂破。
趙明咧嘴笑著“我叫你跟我打魚,你還不幹,你看怎麼樣,比你做棺材強多了吧?”他說的不無道理,死人也似趕場子,一陣一陣的,大水之後的這兩年裏,山河尖變得很奇怪,竟然沒有一個人死去,趙遠望的棺材雖然做了一大堆,卻沒有賣掉一個。他雖然在發洪水時賺了一大筆錢,心裏卻還是不踏實,畢竟他已經二十歲了,是家裏的頂梁柱,很多事情他都要操心。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如今這個家他說了算,當然要好好計較一番。他想過,家有千金,不如日進一毛,棺材賣不掉了,總不能閑著吧,所以他和趙明就成了打魚的搭檔。
“跟你說,學會打魚管你一輩子餓不著,咱們靠河就要吃河,不會打魚還能幹什麼?”趙遠望衝趙明點點頭,算是讚成他的說法。他一邊聽著趙明的說解,一邊看著岸邊的砂石地,那兒正有一群水鳥爭著早食,他胡亂地想著,有一天淮河裏的魚會不會打完呢?滾滾的淮河蕩起層層波紋,咕嘟咕嘟地響著,似在回答著他的問題。
日上三竿的時候,山河尖的打魚人都回了村,他們把小船停靠在十字街南頭的碼頭邊,背起裝滿河魚的大竹簍,陸陸續續地上了岸。趙遠望也從河裏上來了,他的肩上也背著大竹簍,裏麵裝滿了各種魚兒,活蹦亂跳的,看著煞是喜人。他不慣言笑,但他似乎遠比別人敏感,不管是嗅覺還是觸覺。他還沒進院子,就從濃烈的魚腥裏分辨出一股蕎麥饃的香味,忙了大半夜,他這才注意到肚子正咕咕叫著。到了院裏,他把肩上的竹簍往地上一放,墩出一聲悶響,魚兒受到刺激,蹦得更歡了。這時候曾梅從屋裏跑出來,看著滿地的魚兒也撒起歡來。她的頭發紮在腦後,腰裏係著圍裙,手上還沾著灰褐色的蕎麥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