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棟的家是一棟古老的房子,前後有三進院子,左右各有一個側院,一個住著下人,一個放些牲口雜物,最後的院子裏住著他的三個姨太太。那個時候,他家的下人大都投奔了別處,隻有兩個老媽子和一個趕車的還堅守在家裏,他們說好狗不守二門,大概準備老死在趙國棟家了。他們在閑話的時候曾經說起,被姨太太譏笑過的趙國棟幹脆搬出了最後一進院子,直接住到了存放牲口的側院,每天與馬,騾子說話,至於說些什麼也不甚明白。沒了趙國棟的督促,他的院牆上爬滿了草,無人清掃,門邊的蒿草幾乎埋沒了人腰。據說人氣不旺的家院,草木也欺人。它占領你的房屋田地,爬上你的簷角、台階,肆意生長,嘲笑你,欺辱你。趙國棟的家太冷清了,因此趙遠望進了第二層院子才算看到一個人,趙遠望停下了腳步,正要問她要不要魚。那是一個女人,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她披散著花白的頭發,斜躺在井台上。她的指甲纖長好似鷹鉤,指節幹枯,活像經霜的勁竹,從井沿上一把把撕扯著亂草,連同她自己的黑白相間頭發,一起塞到嘴裏去。趙遠望呆住了,他幾乎聽到了女人咀嚼頭發的細響,絲絲滲進他的耳鼓、血液,幻化成恐懼,撞擊著他的心。女人終於抬起了頭,她的臉蒼白如紙,又布滿細小的皺紋。可是,當她看到趙遠望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竟發出一絲亮光,然而亮光一閃而逝,再浮上來的是一種莫可名狀的笑。她笑起來依然很好看,盡管她的白牙上還纏著發絲,嘴角掛著綠色的草液。
趙遠望認出了她,她是曾桃。曾桃竟然從洪水中活了下來。
就在曾桃的臉上閃過那絲笑意的時候,趙遠望認出了她。她老了,他無從得悉她老於何時何地,哪一年,那一月,或者是某一個夜晚,但她老了。她的頭發不再漆黑濃密,她的臉不再白皙透紅,就連她曾引以為傲的胸脯也幹癟了。她試圖站起來走向趙遠望,可濕滑的青苔不讓,她還是倒下了,軟綿綿的,像一團雲彩鋪在地上。趙遠望下意識地想去扶她一把,可他發現自己的手竟不聽使喚。就在這一小會的時間裏,趙遠望想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自他出生以來凡他記得的事情都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沒有發生過的,下半輩子,乃至一輩子,是的,他好像在一瞬間就過完了一輩子。他想起棺材,想起星空,想起蛆蟲,想起烤肉的香味,想起滾滾的淮河,想起他的老黃牛,想起白魚一般赤裸的身子,然後一樣一樣組合起來,棺材上麵的星空,照耀著散發出烤肉香味的白皙的身子,以及身子上柔軟的乳房,趟過滿是雜草的溪水,竟然帶著一絲清涼。他很倦,提不起一絲力氣,就連魚籃掉在地上的他也不知道。那股疲倦纏著他,使他突然有一種想死的衝動,盡管他根本不知道死是什麼滋味,什麼狀態,這卻是他唯一想到的事。也就一小會的事情,趙遠望身上原本積攢來的活氣,在這一刻又消失了。
井台上還有一隻貓,趙國棟家的貓,它嗅到了魚腥,歡叫著撲了過去。正是那隻貓的歡叫聲救了趙遠望,他醒了過來,撒開腿沒命似的往家跑,連他的魚籃也不要了。他清楚地聽到了趙國梁的聲音,你個兔崽子,再敢往這來,我打斷你的腿。可他不敢回頭,他知道趙國梁不會說謊的,他說打斷腿絕不會打斷腳。當然,他也聽到了曾桃的聲音,不是哭也不是笑,直鑽進趙遠望的背脊裏,滲出絲絲涼氣。他跑出院子的一刹還曾扭頭觀看,趙國梁撕扯著曾桃的頭發,像拖一條死狗,把她拖進了一間屋子。他還聽到趙國棟的三姨太的聲音,那個叫劉青兒的戲子,她捏著鼻子嘶吼的聲音,你個死瘋子,再敢出來,就打死你。趙遠望好像見了鬼,拚命往回跑,他一步也沒有停歇。路上他還遇到趙挑,趙挑說,急著投胎呢吧。趙遠望沒有接話,也沒有停歇,直跑到後院的棺材棚裏他才喘了一口氣。他坐在那兒一直喘氣,不但沒有歇過來,反而越喘越響,直到這一夜的雞鳴時分,院外傳來了趙明的呼喊聲,他才停止了那種可怕的喘。可是從那晚開始,他便很難入睡,而且他拒絕趙明的邀請,不願再打魚,他更瘦了……
幾天之後,他忍不住背著家人到十字街東頭的露水集去打探曾桃的消息。她從哪裏冒出來的,她是怎樣在洪水中活下來的,這兩年她住在哪兒,她為什麼要吃自己的頭發,她是在何時老去的,趙國梁怎麼會在趙國棟家,他為什麼要打曾桃,一個個謎團像鬼魅一般,飄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可惜他問遍了長舌的婦女和好事的老人,依然一無所獲。他們隻知道在洪水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曾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