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天氣快要大熱的時候,趙問男挺著大肚子回了娘家。她整個人似乎都大了一圈,走起路來像風擺荷葉,很是困難。見過她的人都說大概她是要生男孩的,按照女人們的經驗,挺著滿懷的大肚子就是男孩,若肚子隻是前麵尖尖地隆起,則懷的是女孩。所以大家都很羨慕趙問男,她的命真好,第一胎就是大胖小子。

趙問男是這個家裏最愛說話的人,也最開朗,在這個向來沉悶的家庭裏算個例外。她的母親曾說,問男本該是男孩的,沒生下她之前,連名字都起好了,叫趙問,生下之後才發現是個女孩,這才起名叫趙問男,她是要問問,到底什麼時候才生男孩。趙問男剛會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喋喋不休,她的母親常常罵她,上輩子一定是個啞巴,誰知這句話竟應在趙啞身上,第二年春天她又生了一個女兒,到了兩三歲還不會說話,大家這才知道她是個啞巴。親戚們見了趙啞都很同情,他們說,你這個丫頭命苦,你的話都讓你姐給說完了,不啞才怪呢。事實也是如此,趙問男一天的話要超過全家人一年說的話,就算沒人跟她說話,她對著樹,對著河,對著一根草,也能說上半天,嬉皮笑臉,愛說能笑。在她的一生中,隻有一小段時間話比較少,那段時間她剛嫁給曾徒,像她的母親一樣,她時常做夢,夢見趙笑從河裏上來,身上濕淋淋的,向她要嫁衣,對她說冷。這樣的夢直到後來,趙遠望找到了趙笑的屍骨,並把她安葬在娘娘廟的後麵,才算結束。

趙問男還沒有到家,她的母親似乎就感覺到了。她早早地起了床,拄著拐棍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後來她在門口坐下來,摸索著給她的啞巴女兒編辮子。果不其然,辮子還沒有編好,趙問男的說話聲就飄進了院子。她的母親好像突然年輕了一大截,話也多了,拉著趙問男坐下,把關於她的一切都問了一遍。她肯定地說,雙胞胎,我能聽出來,一雙小弟們正敘話呢。趙問男聽後哈哈大笑,他們要是能說話,我還不讓他們吵死。

因為趙問男的婆婆不在了,她的母親怕她沒有生孩子的經驗,照顧不了自己,就要她多住些日子。趙問男卻說,這樣不好,太危險了,萬一生在這裏怎麼辦?她母親卻滿不在乎地說,生了就生了,別人看不慣,我信了基督能看慣,我可不在乎。在山河尖的傳統裏,嫁出去的閨女是不能在娘家生育的,否則將帶來血光之災。可趙問男的母親早已不在乎這些規矩了,的確,信了基督之後,她確實省去了許多世俗禮節的麻煩。她疼愛這個女兒,有一股老年人的倔勁,當然也帶著愧疚的味道。

這時,曾梅從河邊洗衣服回來了,她看到趙問男,就像見了娘家人,高興地要跳起來。她拉住趙問男,非要趴在她的肚皮上聽聽。她蹲下身子,把耳朵緊緊貼在趙問男的肚子上,閉起眼睛,一臉嚴肅地聽著。在姑娘們的心裏,肚子是個隱秘世界,男人用來裝飯,女人們卻能裝人,一定奇妙極了。果然,她興奮起來,在動在動,我聽到了。就連趙問男的母親也笑起來,她說,趕明兒拿個雞蛋在肚子上滾滾,生的時候順溜。趙問男咯咯咯地笑著,她不信,可她依然會照做,畢竟就生命而言,它太奇妙了,由不得人不信,哪怕是盲目的。

曾梅聽完之後,趙問男卻拉著曾梅的手嘖嘖稱讚著,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梅子,你出落成大姑娘了。說著她還伸出手指擰了擰曾梅的臉。曾梅羞紅了臉,把頭深深地低下去,整了整皺巴巴的褂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曾梅進屋去磨麥子的時候,趙問男小聲對母親說,我看他倆有意思呢,說不好撮合了,就把曾梅留在咱家吧。她母親笑笑,可不是嘛,找個媒人說道說道,也算個好事兒。自從曾梅來到這個家,雖然她和趙遠望都不說什麼,其他人卻都看的清楚,他們是有意思的。有一回曾梅還跟趙遠望母親討了幾塊布,打了半碗漿糊,在太陽底下把破布一層層貼好,黏成做鞋底的疙疤子,偷偷藏在趙遠望送給她的錦盒裏。然後她又討來鞋樣兒,偷偷給趙遠望做了一雙,一針一線地納好,用一塊花布包好,塞給了趙遠望。她本要趙遠望穿上試試,看合腳不合腳,可趙遠望臉皮太薄,無論她怎麼說都不願試。他把鞋子墊在被子下麵當枕頭,隻在趕集出門的時候才穿穿。不過枕著鞋子睡覺也很奇怪,他竟每夜都能夢到曾梅。夢見她光著小腿在井沿上提水時的清涼,她的水桶裏蕩漾著的花瓣兒,還有從洪水中救起她的情景,她像一條待宰的鰱魚,身上泛著鱗白的光,這一切都在他的夢裏一遍遍重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