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茅杆拉回山河尖的那天,趙遠望和趙跑順便去了趟朱大寺。他們在淮濱縣買了紙錢和煙葉,半路上把船停在河岸邊,步行趕到了朱大寺。幾年過去了,又發過洪水,趙想的墳雖在原地,卻早被洪水衝平,他們找了好些時候,才確定了地點。他們又以手作鍬,捧來許多泥土,把墳地墊起一個土包子。一個人死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留在世間的,不過是個土包子,所以他們盡量把土包墊高,總不能連這點念想都不留下吧。臨走的時候,趙遠望說,你還是把煙鍋子留給他吧,省得他夢裏來要,他哭得可怕人呢。趙跑愣了愣,把煙鍋子轉了幾轉,戀戀不舍地插到了墳頭上。他們轉身離開了朱大寺,雖是夏天,兩人竟覺得冷冷的……

第二天,趙遠望帶著一百二十個誠意,拜訪了村裏的老少爺們,他按照母親的交代,盡量把同門親情說得重些,最好搬出祖宗才好呢。果然,隻要搬出同族同宗這句話,搬出祖宗,山河尖人還是很講情分的。全村的能人都來了,脫坯匠趙家揮帶著他的模具來了,他們家用不起青磚,就得用土坯,土坯要一塊塊塑好晾幹才能使用,所以趙家揮的工作需要提前進行。趙恩夯帶著他的大夯,還有四個夯手也來了。修建新房最苦的工作就是挖地基,夯地基,他們挖出一人多深的基坑,一層層撒土,一層層夯實,上麵修建恩屋子才牢固,百年不壞。

趙遠望的母親用拐棍在原來的院子前的空地上畫了一個大圈,這塊地足有一畝,建好房子之後,就算要圈起一個大院也足夠了。在不信基督的人的眼裏這可是個大事,選錯了地方說不定就礙著什麼了。她不信這個,可她相信老宅基總要堅固一些,夯起來能省功夫。地基選好之後,這場浩大的工程就算開始了,他們沒有放炮,但整個山河尖還是知道了這件事。

幾個年輕力壯,又沒有特長的小夥子負責挖地基,他們抱著鐵鍬,揮汗如雨,使出了真力氣。趙遠望成了東家,他提著熱水忙著給大夥倒茶,倒完茶又抄起鐵鍬去幫著挖坑。他的母親生怕大夥不出力,就站在泥堆上喊,大夥盡管出力,中午我給大家蒸白麵饅頭,管你們吃飽。她的話果然湊效,那幫抬夯夯土的勞力喊起了號子,兩個在坑上拉繩,兩個在坑下提夯,不一會就夯出一塊實地來。

“老少爺們一起扛啊”趙恩夯站在土堆上喊號子。

“咱們一起打大牆啊,吼嗨”打夯的小夥子們回應著。

“打好牆頭吃饅頭啊。”

“建好新房娶媳婦啊,吼嗨……”

……

響亮的號子在山河尖回蕩著,似乎全村都沾了喜氣,尤其打夯的幾個小夥子,每提起一次都用盡全力,把夯頭拋到最高,再重重壓下,鬆土一下子就被砸成了實土。趙恩夯還嫌不夠,他跳下基坑,奪過夯耳朵做起了示範。他好像要賣弄平生的力氣,不隻是為了幾個白麵饅頭,更為了讓人知道,趙恩夯是個正混的人,不懶不孬不乏,是個有力氣的男人,值得托付的男人。他之所以是那個最肯出力的人,是因為來此之前他的母親交代過,使出力氣給曾梅看看,說不準她在曾窩子傳幾句好話,就能娶回個姑娘。畢竟他已經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在山河尖光棍是被人看不起的,就算他有木匠的手藝也不成。所以他很賣力,夯完了鬆土,又跑去接替趙遠望,奪過鐵掀就挖起來。而且他的瘋勁傳染了其他人,本來兩天才能挖好的地基坑,當天下午天還沒黑就已成型。他對趙遠望說,掌個燈,今晚上就能齊活。說這話時,他把手裏的鐵掀猛得往土裏一剁,奇怪的是鐵掀頓住了,啃住了硬骨頭,不吃土,還發出當的一聲響。趙恩夯的幹勁頭上碰了釘子,無異於他本人受到了侮辱,他使勁提起鐵掀,輪開胳膊,貫足了力氣,又剁了下去。又是當的一聲,比上一次還要清脆,還要響亮。他怒了,幹脆甩開鐵掀用手去扒,隻頃刻功夫竟扒出一樣東西來。大家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計都圍攏過來,隻見那東西黑乎乎的,長著一對耳朵,被泥土包裹著,顯得暗淡,古舊,可是在鐵掀剁過的劃痕裏卻閃耀著一絲奪人眼球的光芒。趙恩夯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猛一提氣,從深過一人的土坑裏竄了上來,來不及跟人說話,竟一溜煙跑了。

“那是香爐,金的。”有人這才緩過神來,隻可惜趙恩夯早已不見了蹤影。就連遠處的趙家揮都說他看到了刺眼的光芒,那是金子,絕對是金子,不然絕不會那麼刺眼。他們圍著趙遠望,鼓勵他,刺激他,這是你家的地,不管挖出什麼來都是你的,你怎麼能讓趙恩夯那小子拿跑了呢?快去追啊,你要覺得追不回來,我們幫你,一起收拾他。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工作,忘記了白麵饅頭,本來勞動一天的疲憊也不翼而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趙遠望卻呆了,倒不是因為那塊金子,他怕趙恩夯預計完成的活今晚幹不完,房子就要遲一天架梁。

大家正等著趙遠望發話,畢竟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真遇到什麼事還是他說的算。這個時候,他的母親卻顫巍巍地爬上了土堆,來到大家麵前,她說了一句大家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話。她說,那是個香爐,金子做的,它是趙國棟家的。所有人都愣了,他們瞪大了眼睛,回想起來,趙恩夯抱走的的確是個香爐,不然怎麼帶著倆耳朵呢?他們懷疑趙遠望的母親根本沒瞎,不但沒瞎,眼還很毒。但他們還是不相信,她憑什麼說那個香爐是趙國棟家的?那上麵又沒寫趙國棟的名字。可是趙遠望的母親很肯定,她不直接反駁大家,她說,那年土匪打劫他家的時候,死了很多人,一早晨就出了十三幅棺材,他家的銀人被搶了,但他的傳家寶還在,他把這個純金的宣德爐扔進了池塘。大家更加不解,就算趙國棟把香爐扔進了池塘,那香爐怎麼會在這裏?難不成香爐還能長了腿不成?趙遠望的母親用手撫了撫腦後的花白的發髻說,你說對了,它就是長了腿,它在地下會跑,家要是敗了它就跑,不僅是傳家寶,所有的金銀財寶都會跑,往下一個將要富貴的人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