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忠給山河尖人帶來了一個新詞——日本鬼子。

山河尖人第一次聽到日本鬼子這個詞,都難以理解,大家都在猜測,日本是什麼,他們真的是鬼嗎?但這個詞卻在山河尖很快傳了開來。再加上趙遠望曾親眼看到大狼狗吃人的畫麵,他們總算知道了對頭是誰,趙遠望的描述雖然很樸實,很平靜,山河尖人還是嚇呆了。狗,狗怎麼會吃人呢?狗應該吃屎才對嘛。

有一天晚上,幾個稍微膽大的家夥聚集在趙明家的茅屋裏談論著,他們燈也不敢點,煙也不敢吸,把聲音壓到最低,摸黑說著話。趙明說,前兩天有隻商船從這兒路過,船上的人說,日本鬼子住到了龍王鎮,大概是不想走了,有五六百人呢。既然住到這,是人就要吃喝,幾百人的夥食,周圍的莊子還能好得了嗎?再說了,他們人人都有槍,據說還有大炮呢,咱們也別指望過活了,這可咋辦呦。趙明的話讓大家更加恐懼,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怕。多年以前,他們曾怕過土匪,可是土匪並非見人就殺,土匪沒有大狼狗,土匪不吃人心,土匪也殺不了那麼多人。他們也曾怕過趙國梁趙國棟,怕他們帶走自己的孩子,可是隻要你砍下孩子的一隻腳,一條腿,他們就不再管了。他們還怕天災,怕漫天的蝗蟲,肆虐的洪水,可天災總會過去,山河尖依然是他們的家。日本鬼子呢?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龍王鎮一直住下去,誰也不知道他們要殺多少人才算夠,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大狼狗,他們除了殺人還會做什麼?

說著說著大家都沉默了,漆黑的茅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恐懼就像黑夜,填滿了天地。到了最後,已不僅僅是恐懼,山河尖人第一次學會了恨,真的,在此之前不管遇到多大的災難,隻要不危及自己,他們都能原諒,可現在他們學會了仇恨。不管大人小孩,都在心裏暗暗詛咒著日本鬼子,如何不遭天打雷劈,如何不掉進河裏淹死,最好都被毒蛇咬死,被惡鬼嚇死。他們還用指甲在紅薯上刻出鬼子的形象,用針刺,用唾沫淹,丟在糞坑裏悶,以泄心頭之恨。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日本鬼子到山河尖掃蕩了三次。

九月底的一天,日本鬼子再次踏進了山河尖,這次卻是白天來的。大家都似見了瘟神,一例栓了大門,用木杠頂著,躲了起來。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這次掃蕩他們沒有殺人,也沒有帶大狼狗,而是帶著一個既會說嘰裏咕嚕話又會說中國話的人,頂替了大狼狗。這個人跟山河尖人一樣,會說淮河灣的話,穿著山河尖人慣穿的衣服,隻是他的頭上卻戴著一頂帽子,跟日本鬼子的一樣,想必是日本鬼子賞給他的。深秋的天氣已經很涼,山河尖顯得很蕭條,路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那個人拍了幾戶人家的大門,也無人應答。最後他撅著屁股爬上半截土牆,兩手叉著腰衝四下裏喊道,這是大日本的皇軍,大家不要怕,到你們這兒來不為別的,主要是想借點糧食,隻要你們把糧食搬出來,什麼事都沒有,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們。他的話被風裹著,在山河尖的上空飄蕩開來,傳到了那些躲在門縫後麵的耳朵裏。

日本鬼子走了,除了那個代替大狼狗的人撂下幾句狠話,什麼也沒有發生。這是日本鬼子第一次明目張膽地進村。

山河尖人稍微放鬆了一點,如果隻是要些糧食的話,問題不大。山河尖地處淮河灣,土地既廣又肥,雖說每年都要給趙國梁趙國棟上交一部分,糧食卻仍是充足的。隻要不殺人,什麼都好說,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要求。大家都從門縫裏擠了出來,討論著這件事,到底是湊好了糧食給他們送去,還是等他們來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