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3 / 3)

那天晚上,趙永瞧沒有回軍營,他在家裏吃了晚飯。飯桌上,曾梅又犯了老毛病,吃到一半就嘔起來。她幹嘔的聲音特別響,像一串串鞭炮似的,拉得老長。聽到的人,總疑心她的嗓子很長,裏麵有條黑洞洞的甬道。吃飯的時候,她總要一手捂著嘴,以防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噴出什麼來。實在抑製不住了,她就起身到院裏去嘔。趙永瞧瞅了瞅趙遠望,又看了看母親,他擰了一下眉頭說,老三你挺快啊,這就給我添大侄兒了?他問的很輕鬆,卻沒有人接話,整個堂屋裏隻有咀嚼食物的聲音。他是個健談的人,最受不了沉默,他又說,怎麼還不舍得說出來,怕人搶跑了不成?這時候,年齡最小的趙小卻說,不是三哥的,是日本人的。她的聲音很小,就像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可是聽來卻像一聲炸雷,把趙永瞧摔了個踉蹌。他緊盯著趙遠望,拿出他平日審訊敵虜的威嚴來,抓住他的領口問,到底怎麼回事?

趙遠望的腦海裏又浮現出那日接親的情景,狼藉一片的院子,破爛不堪的嫁衣,雪白的肌膚,還有那滿河的屍體。其實,這個情景在他的腦海裏不知已回放過多少遍了,每回憶起的時候,他都難以自已,要在自己的胸口上擂上幾拳,借以抒發心裏的苦悶。可他又不能不憶起,他控製不了自己的思想。盡管在一連串的不幸中,他長大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學會了自己裁斷事情,學會了保護女人,學會了包容和承擔,但在他的心底,還是拴著一條繩,這條繩子一頭係著他作為男人的尊嚴,一頭係著祖宗的法度。事實上,他確實很痛苦。很多個晚上,當他擁著曾梅入睡的時候,總會冷不丁醒來,疑心在他們的中間還夾著一個人,那種恐懼使他跌進一個深淵裏,曾梅的身體就是一個深淵,他從不敢看曾梅的臉,不敢回想她白魚般的赤裸的身子,當赤裸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就會變成一種羞恥。所以他真正接近曾梅的身體,隻有一次,這一次已經夠了,他再也不願跌進那種痛苦的深淵了。

當趙永瞧提著他的衣領質問他的時候,他無奈地又把事情回想了一遍。他很堅定,看著趙永瞧的眼睛說,是的,在我把他接進門之前,日本鬼子就把她,把她……他說不下去,這句話需要太大的力氣。恐怕有生之年他都不可能擁有那麼大的力量,能把這件事當一個故事講給人聽。盡管他很堅定,但他還是哽咽了。

“不行,她不能進我趙家的門。”趙永瞧虎吼了一聲,起身就朝院子裏走去,他的鐵腳在硬地上踩過,發出有力的咚咚聲。就算他不說話,趙遠望也能猜到,他要去找曾梅,他要把曾梅趕出這個家門。他也能猜到這樣做的結果,曾梅必死無疑,她本就不想活了,如果再承受這樣的打擊,那她隻能選擇死。所以他撲了過去,一把抱住趙永瞧的後腰,嘶吼著說,二哥,你不能那樣,你不能……趙永瞧雙手都被死死地箍住,無法動彈,他怒喝一聲,老三,你能耐了啊。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你還把這個女人娶回了家?你不怕人戳穿你的脊梁溝子嗎,你要當一輩子烏龜嗎?他發怒的時候很嚇人,眼睛瞪得血紅,胡須硬如鋼針,一隻鐵腳因為全身用力而發出當當的金屬聲。我們家的人可以死,決不能丟這個臉,這是個孽種,把他生下來怎麼辦?你告訴我怎麼辦?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很健談,當他把這話說出口的時候,趙遠望就放了手。隻有趙永瞧能說出來,大家認為重若千鈞,難以啟齒的話,他輕鬆地說了出來,連趙遠望都鬆了口氣,似乎這句話憋在他的心裏也憋了很久。趙永瞧調轉身來,啪得就是一拳,把趙遠望擊倒在地上。

生下來怎麼辦?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