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2)

曾梅一個人朝淮河去了,她走的很輕,誰也沒有注意到。趙永瞧和趙遠望的對話她都聽到了,就算他們不說,她自己也想過這個問題,怎麼辦,誰來回答呢?她隻能死。

初春的田野生氣勃勃,麥苗子一望無際,河灘上的枯草又發了芽兒。略帶寒意的春風吹拂著大地,河麵上不時有魚兒跳躍著,淮河終於又醒了。無論多少沉舟,多少鮮血,多少屍體,無論把它攪騰成什麼樣子,淮河還是淮河,在它滾滾的波濤中,那些不過是一葉浮萍,改變不了它的流向,也阻攔不了它的奔騰。

這些天曾梅一直不好過,無論躺在床上,躲進地窖,還是在廚房裏忙活,她躲到哪裏也躲不開那場噩夢。回頭想想,那場人人後怕的饑慌,對曾梅來說反而是件幸福的事,饑餓的時候,她不用作嘔,也不怕肚子日漸隆起,她本就盼著饑荒拖得更長一點,自己再瘦一點,最好能把她的肚子餓回去,幹癟的就像從前一樣,或者在某一個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奪走她的生命,那她就不需想方設法地尋短見了。可惜,趙永瞧的到來改變了山河尖人的命運,他的正義,他的大慈悲,他的威武,像一把把鋼刀,切割著曾梅的希望,她終於還是沒有餓死。

其實她很怕趙遠望,怕他怒衝衝地瞪自己,怕他唾棄自己,怕他沉默不說話,怕他不碰她的身子。反之,她又怕他攔著自己不讓下河,怕他對她好,她什麼都怕,亂七八糟。有一天晚上,她試探著去尋找趙遠望的手,想要拉住他,他卻縮了回去,那晚她一夜都沒有睡著,第二天醒來,嶄新的枕巾都被她哭濕了。可是第二天,她看到趙遠望偷偷囑咐趙搖說,看著你梅姐,可別讓她出叉子。她看著他臉上的那種堅定的關心,又問起自己,我值得他這麼做嗎?她又害怕了。

當日陪同趙遠望去曾窩子接親的有十幾個人,他們的嘴並沒那麼嚴實,不僅不嚴實,連他們自己也鄙夷起曾梅來。當時隻是攝於日本鬼子的恐怖,大家沒有抽出功夫來嚼舌頭,後來又遇上了饑荒,山河尖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又哪有力氣去諷刺一個女人。可是到了趙永瞧大宴賓客的那個晚上,他們雖然還很孱弱,卻已有足夠的力氣去蔑視一個人,已有足夠的口水去說長道短。他們一麵痛飲著趙永瞧的酒,一麵拿眼睛瞅著曾梅,就像看著一頭怪物,嗤之以鼻。她的臉上就像寫了字,人人盯著看。那一定是個粗俗的笑話,誰看了都要麵紅耳赤地幹笑兩聲,笑聲裏不僅帶著輕蔑,還帶著一股原始的欲望。

凡曾梅吃過的菜,便沒人再吃,凡她用過的碗筷就沒人再用。走動時,如果不巧被她擋住了去路,他們就會刻意繞過去,繞得遠遠的。在大家眼裏她就像一塊毒瘤,腐爛不堪,爬滿蛆蟲,惡味刺鼻,碰觸不得,隻要一碰說不定就傳染到自己身上。她坐的那張桌子很空,大家寧願在別的桌子上擠成一團,哪怕站著吃也行,就是不願靠近她。從前,大家不願與剃頭師傅同桌進餐,因為剃頭的屬於下九流,與他同坐實在有失身份,可是現在呢,連剃頭師傅也不願與曾梅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