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 2)

不大一會,濃鬱的草藥香味在院子裏飄散開來,趙搖一手拿著蒲扇,一手端著藥罐子,雙膝跪在地上,一會用扇子扇,一會趴在地上用嘴巴吹,唯恐柴火熄滅了。熬好之後,她把藥倒進了碗裏,烏黑的湯汁在白瓷碗裏蕩來蕩去,一股刺鼻的氣味噴出來,就算隻是聞上一聞也能感受到它的苦。她怕嫂子嫌苦,就倒了碗清水,兩個碗一起端到了堂屋裏。

這時候,趙遠望正給新買的騾子切料,鍘刀切過幹草時發出清脆的,聽來極其舒服的斷裂聲。他也聞到了藥味,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慌,鋒利的鍘刀劃過他的手指,鮮血頓時擠了出來,他用嘴噙著手指,慌忙放下鍘刀跑回了前院。趙搖正將黑乎乎的藥汁喂給曾梅,隻可惜曾梅意識模糊,連嘴也不張。而趙永瞧一直坐門口看著,並用眼神指揮著趙搖,他看趙搖實在喂不下去,就急了,三兩步跨了進去,奪過藥碗,一手捏住曾梅的鼻子,一手把藥碗湊過去,就要強灌。趙搖這才覺察出不對勁來,嚇得哇哇地跑開了。

趙遠望的母親出來了,就站在堂屋中間。她說,麝香動胎,這是誰在喝藥啊?趙遠望聽了之後,顧不上手指上的傷口,立即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跑過去二話不說,一掌把藥碗拍落在地上。趙永瞧回頭望著他,怒不可遏,他甚至拔出了手槍,一轉身就把槍口頂在了曾梅的心口上。趙遠望也不示弱,他擠了過去,就像一片薄紙,夾在曾梅和槍口之間,他用自己的胸膛代替了曾梅。他的臉上寫滿了渴望,就差給趙永瞧跪下了。他說,二哥,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吧。說著他還雙手握住了槍筒,朝自己的心髒處挪了挪。趙永瞧沒有開槍,但他用槍座在趙遠望本已腫脹的臉上補了一記,鮮血頓時噴湧而出。

“你娶了她,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你他媽我打死你!”他已不是在說話,他在嘶吼。他的拳頭,腳,一記記落在趙遠望身上,如雨點一般。

“丟人,丟人,我讓你丟人。”他每打一拳都要痛罵一聲,拳打腳踢也解不了他心頭的怒火。

“讓她把藥喝了,把孩子打了,打了我就放過你。”大概趙永瞧也絕望了,退而求其次,就算娶她,最起碼要拿掉那個孩子。將來總不能替日本人養個孩子吧?

趙遠望沒有吱聲,他緊咬牙關,強自忍受著。後來,趙永瞧也打累了,他以祈求的眼神望著他的母親,他知道趙遠望最聽母親的話。他說,娘,你就不能用拐棍敲敲這狗日的嗎?他娘慘笑了一聲,在她的一生中遇到過許多坎,她都過來了,為了兒子她能親手砍掉他的腳,女兒被劫她還有女兒,可是這次呢,她該怎麼辦?最後她把頭沉沉地低下去,顫聲說,遠望,你就聽你哥一次吧。

初春的暖陽照在院子裏,石磨石滾橫七豎八地擺著。趙遠望躺在地上,他的破舊的棉襖裏透出棉絮來,與趙永瞧整潔的軍裝相比,顯得更破了。他的身上都是傷,滿臉鮮血,與趙永瞧新刮的幹淨的臉盤比起來也更加猙獰。可是他很倔強,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因為愛到了極點,還是堅守著什麼,他才這樣執拗。他咬著牙說,不行,我這次不能聽你的,拿掉孩子,曾梅也會沒命的。娘,要麼你就打死我吧。他似乎刻意與家人為敵、與山河尖人為敵、與滾滾的淮河為敵、與天下為敵,絕不低頭,更不投降。其實他打小就與別人不同,當他的哥哥們和土匪幹起來的時候,他在後退;當人們敲鑼打鼓的時候,他選擇角落;當人們都從洪水中逃生的時候,他卻回頭救人。他與大家都不一樣,總朝著對立麵走,命中注定他要與所有人為敵。

趙永瞧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望天開了一槍,嘭,槍聲震徹著山河尖的大地。然後他摔門而去,院門發出一陣酸牙的吱吱聲,停在暖陽下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