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 2)

“你沒有第三條路可走,我們趙家的祠堂裏容不得這個女人,你看著辦吧。”趙永瞧把他的軍大衣猛得一甩,衣褶抖動發出獵獵聲響。

趙遠望仍沒有說話,大家還以為他睡著了,有人走過去推了推,發現他眼裏噙著淚水,這才放了心。這人一推之下,趙遠望抬眼望了望曾梅,她在兩名士兵的架攘下,勉力站著,腦袋耷拉下來,許久沒有梳理的頭發散亂的披落下來,蓋住了臉。她的衣衫淩亂,光潔的小腿露在外麵,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特別白。趙遠望陷入了回憶,他想起了那個初夏的早晨,井沿上那雙赤裸的小腿,清涼的感覺襲上了心頭。他還想起自己的父親,他是見過父親的,十二歲之前他的生活裏都是父親的影子,高大偉岸,雙肩同時扛起犁耙,還能提上一筐草。他疼愛自己的孩子,常常在閑適的雨天裏給他們做些小玩意,他把木桶的明轂抽下來,作為推圈,再用鐵條彎成一個推手,插在木棍上,他最小的兒子就可以推著那個鐵圈,在土路上跑一個下午;或者截一段木棒砍成陀螺,把鐵珠打進陀螺的底尖上,在磨盤上抽打的時候,就發迸發出一串串的火星;他心靈手巧,還有用竹篾紮風箏……他時常抱著他的孩子,坐在門前的石墩上,望著滾滾的淮河,哼著誰也聽不懂的歌。當他最小的妹妹坐在父親的腿上,父親總是撫著她的頭發說,真像個小笆鬥。他猜想,那感覺應該和他嗅到曾梅的發香時一樣,是孩子讓父親成為一個父親,是女人讓他成為一個男人。

他終於做了最後的決定,抬眼望著哥哥,平靜地說,我走,我不姓趙了。山河尖人都愣住了,他們實在想不明白曾梅到底有著怎樣的妖法,如何攝去了趙遠望的魂魄,使他心安理得地背叛祖宗,背叛自己的家。因為這件事,之後的很多年中,曾梅都被形容成妖怪。如果誰家的孩子啼哭不止,大人們就會說,曾梅來了,曾梅來了,孩子立馬就會閉嘴,比狼來了還要管用。

趙遠望已經做出決定,這個決定卻讓山河尖人大失所望。他們在回家的路上,互相討論著,趙遠望真不是個男人,天底下難道就曾梅一個女人嗎?

傍晚的時候,趙遠望牽出騾子套了一輛大車。他把被褥、衣服、幾樣簡單的家具,以及鍋碗瓢盆,特別是那個盛著新鞋的錦盒,一樣樣裝了進去,最後他才抱起癱軟在地的曾梅,把她放在鋪好被褥的大車上。然後,他轉身給母親磕頭,頭與地麵相碰發出咚咚咚的聲響,特別響,遠遠超過了自鳴鍾的敲打聲。他抬頭對母親說,娘,自鳴鍾半個月要上次發條,你可別忘了,你看不見,就讓趙搖上。他的母親一句話都不說,渾濁的老淚卻順著麵頰流淌下來。起身之後,趙遠望環顧四周,看了山河尖最後一眼,他似乎要刻意記住什麼似的。他曾賴以為生的棺材鋪,他親手建造的房子,他曾耕種過的土地,以及他曾遊弋過的淮河,他都看了一遍。就要走了,或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踏上這片土地了。

天快黑的時候,趙遠望低頭牽著騾子,拉著他的大車,離開了山河尖。大車的木輪走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音。太陽快下山了,血紅的夕陽照著他,他的大車,還有大車上的女人,拖出老長老長的影子……

趙遠望走了,他離開了生他養他的山河尖。可是他並沒有獲得勝利的快感,相反,他也很累,渾身乏力,就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低下頭,點了一根煙,順著牆根深深地蹲了下去。他在山河尖住了大半年,那段時間,他學著母親的樣子,坐在院門口的槐樹下,一坐就是一天。漸漸的,他也沉默起來,越來越孤獨,看什麼都沒意思。終於有一天,連他也受不了了,正巧他的部隊接到南下的命令,他就帶著他的隊伍過了淮河,向山裏去了。

山河尖終於歸於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