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時候,金台安並不是一個基督徒,相反他還很迷信。行船的人都有拜神的習慣,過險灘,走深河,逢雨天,都要在船頭上擺出香案,恭恭敬敬地對天磕頭,以求逢凶化吉一帆風順。金台安尤其重視祭拜活動,每次行船下網之前,他都要燒香磕頭請簽,雖然不知道拜誰求誰,他卻能拿出了十二分的誠意,頭磕在地上響,口中念念有詞,一副虔誠的樣子。
那時候,蚌埠港有個很出名的女人,四十多歲年紀,卻生了滿頭白發,倒像七十歲的人。據說她生有一對神目,穿牆視物如在眼前,還能看陰陽兩界,被傳的神乎其神。於是很多人慕名而至,有的請她看病,有的求她祈福,當然最多的還是請她帶信。因為傳說她能看陰陽兩界,介乎人鬼之間,大家相信她能與死去的人對話,而且確實有人看到她深夜坐在亂墳崗上,嘴裏喋喋不休,大有談笑自若的意思,所以她成了遠近聞名的地府信差,很多大戶人家都托她給死人送信。傳到最玄乎的時候,說她曾幫助一個財主到陰間問話,最後捎來口信,廚房的水缸底下埋有財寶,一挖之後,果然發了一筆。
金台安那時剛好路過蚌埠港,在那兒停船兩個月之久,卻一條魚也沒捕到。漁民以捕魚為生,抓不到魚,生活就是問題。病急亂投醫,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帶著禮物——兩條四五尺長的竄魚幹,找到了那個女人。他說盡了好話,又是作揖又是磕頭,隻求女人能運起神目,在淮河裏探測探測,何處有大魚,何時能下網,將來大有捕獲的時候,必定重謝。女人倒也爽快,收下了金台安的禮物,就隨他來到了淮河邊。金台安率領家人,眾星捧月一般,把那女人擁上了船頭。那女人仰臉站在船頭,頗為豪邁,運起兩眼就像夜叉探海似的,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後得出結論——東去一百八十裏有處河窩,群魚聚居如趕廟會,在那兒撒下一網,至少五百斤。金台安還請女人畫了一張簡圖——圖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粗線活像一條長蟲,在肚子上還點了個黑點,女人說那就是聚魚的河窩。金台安接過簡圖,如獲至寶,當晚就起錨東去了。三天之後船行一百八十裏,到了一處寬闊的河麵,這裏淮河急轉形成漩渦,與上遊六百裏開外的老龍窩極其相似,金台安一看大喜,女人果然神算。那天他發動了全家人,連夜補織了巨網,那網幾乎可以攔住半個淮河。一家人躍躍欲試,隻等天亮。
第二天清晨,東方才露出一丁點亮光,金台安就帶著全家人扯開了巨網,他與女兒扯住一頭穩在岸上,他的兒子扯住一頭,駕上小舟,在河中間扇麵一般擺一圈,如果真如蚌埠女子所說,這一網下去,恐怕能打出上千斤魚來。
隻可惜淮河太寬了,水流太急了,它橫亙千年,豈是幾個漁民就能征服的?金台安的巨網才下河,就被漩渦卷成了線球,他的兒子站在小舟上,拚死扯住一頭,還想把網拉回來,結果連他自己也掉進河裏去了。那艘小舟在漩渦裏,就像一根指針,不住地旋轉,好像被一個巨大的吸盤吸附著,一並被漩渦吞噬了。
那天金台安被滾滾的淮河嚇懵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淮河的憤怒。他在岸邊哭泣了許久,連那張巨網也放棄了。最後他用拳頭擂著沙灘說,我一輩子拜了那麼多神菩薩,哪怕隻有一個靈光,哪怕隻有一根草也把我兒子捧住了。沙灘上被他擂出許多小坑,一如他臉上的麻子。後來他開始遷怒蚌埠港的那個女人,倘若沒有她的論斷,打死他他也不至於如此異想天開,想把淮河魚一網打盡,那麼他的兒子也不至被淮河吞噬了。
金台安順流而下,在下遊三十裏外的一處河汊子裏,找到了他的兒子,這已是三天之後的事情了。這三天裏,他沒有吃任何東西,沒有喝一口水。他覺得淮河就像個大湯鍋,裏麵有他兒子的味道,所以他一見到河水就想吐。第三天的清晨,他劃著小舟在河麵上巡視,終於在河汊子裏看到了一具屍體,但屍體被水浸泡已經膨脹,實在辨認不出,他僅憑屍體身上的衣物確定那是他的兒子。他用小舟把屍體拉回到岸邊,拖到沙地上。懷著沉重的心情,把那具屍體埋在了河邊的沙地裏,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任何必要的殯葬用品。埋好屍體,他又起錨去了蚌埠港。那個時候的金台安再也不相信漫天神佛了,原本在他心中高高在上的神台,一夜之間全部坍塌。他帶著滿腔的怒火找到了那個女人,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他把女人院中擺放的各類神佛、供桌、香爐,以及人們感激她的神目所送的牌匾,全部砸碎,最後又撿起一塊焦炭,警示性地在那女人的臉上畫了一個大圈,然後把木炭一扔揚長而去。
其實金台安也想過放棄他的船,他的淮河,上岸生活,隻是長久的漁民生活,讓他習慣了隨波逐流,早已忘記了如何耕種如何收割,在岸上他養不活自己。失去兒子的金台安,也失去了鬥誌,他經常坐在船頭上眺望淮河,在夕陽下看著閃爍著金光的河麵,再也沒有了征服淮河的感覺。他既疲憊又蒼老,一點誌氣也沒有,他以為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什麼改變了。可是,他決計想不到,他的偉大的傳道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