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2 / 2)

有一天,他正提著吊桶從河裏打水,卻聽到幾聲呼喊。他側目看去,岸上來了一個披著長衣的人,一身黑,鬼魅一般,大白天看起來也挺瘮人。那人雙手圍攏在嘴上,正呼喊著什麼,隻是他的話被河風吹散,實在聽不清楚。這個時候,太陽剛剛升起,暖洋洋的,整條淮河平息了憤怒,一派祥和。金台安最小的女兒,正在船的另一側把尿桶裏的穢物倒進河裏。他的大女兒正在船頭上補著漁網,他的妻子則坐在船艙裏納著鞋底。長久萎靡的金台安,抬起頭來,看看河岸,看看岸上蜿蜒而去的土路,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過來,摸到了現實世界的邊,魚的腥味、泥土的青氣,隨著河風撲麵而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船上,還在河裏,還活著。

他馬上做出了回應,並駕著小舟向岸邊劃去,看來那人是要過河。到了岸邊他才發現,這個喊船的人很怪,長著一頭棕色的頭發,藍眼睛,個頭特別大,穿著很潔淨,也很講究,原來是個外國人。金台安是見過外國人的,農村人不如城裏人,城裏人不如船上人,他走南闖北許多年,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可是這個外國人卻說中國話,雖然聽來有些別扭,卻都能聽懂。他說,老鄉能把我渡到對岸去嗎?我有要緊事呢。金台安點頭讓他上了船,那個外國人用碧藍的眼睛看著他,他也看著那人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那對藍眼睛似乎有股魔力,一下子開啟了他的智慧之門。他說,哪裏是我渡你,應該是你渡我才對啊。他們兩個一見如故,好像冥冥中注定一樣,掏心掏肺地攀談起來。

“這就是淮河嗎?”外國人好似很了解這兒,他說“過了這條河就是北方了。”

“你過河做什麼去啊?”金台安問。

外國人笑了笑,然後舉目眺望著滾滾河水,不無感歎地說“這塊大地沉淪太久了,什麼時候,福音才能傳遍這塊大地啊!”金台安聽不懂他的話,隻覺得這人很奇怪,想必是做大事的人。他們之間無話不說,說完了淮河就說捕魚,說完捕魚就說他的兒子,說完兒子金台安竟不能自已,伏在船舷上哭泣起來。那個外國人仿佛了解他全部的過去,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著他。他說,《聖經》裏寫著,我即是光明,是希望,追隨我就是追隨光明,獲得希望。然後他扶起悲痛中的金台安,抹去了他的淚水。真的很奇怪,金台安立即止住了悲傷,好像看到了希望。

那天金台安把外國人帶回到自己的大船上,他的妻子給那人做了散發著腥味的醋魚幹,還有特別加了蚌肉的鹹粥。外國人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對金台安一家人布道。他說,是人都有罪,就連初生的嬰兒都帶著原罪,上帝為了拯救世人,派他的親生兒子來到世間,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流盡了寶血,為世人贖罪,而世人還不醒悟。遇到我,就是遇到了光,我會讓你醒來,再不沉淪……

金台安瞪大了眼睛,他本來再也不信神了。他問,你說的上帝是什麼?外國人說,是神啊。金台安搖了搖頭,歎口氣說,又是神,到底是真神還是假神呢?很顯然,他對神早已失去了信心。外國人一點也不著急,他舉了一個例子,生動地說明了上帝的存在。他說,《聖經》裏記載,人是上帝所造,他先造了亞當和夏娃,有天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且他還騙了亞當,要亞當也吞吃果子。可是亞當還沒有咽下果子,上帝就叫住了他,他趕緊用手捏住了脖子,那顆果子就卡在他的喉嚨中間,後來就成了喉結。不信你摸摸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有個疙瘩,好像有個果子在裏麵?金台安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有個疙瘩在,他的眼睛瞪的更大了,他問,那女人為什麼沒有?外國人笑了,他說上帝發話之前,夏娃就已經把果子吞下去了。

金台安信了基督,因為脖子上的那個疙瘩,他相信了基督。

外國人在金台安的船上住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後來金台安才知道,他就是替上帝傳道的神父。很多個晚上,金台安帶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圍坐在昏暗的油燈下,聽神父講道。他們不僅學會了很多聖歌,還學會了禱告——跪在船艙裏,閉上眼睛,兩手相扣抵在唇邊,心裏默念自己的理想,向上帝一遍遍訴說自己的不幸。有天晚上,神父拿出一本厚厚的書,交在金台安手上。他撫著那本書的封麵說,這就是《聖經》,我把它傳給你,你可要好好去讀啊。金台安接過那本書,臉卻紅了,他從沒進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哪裏會讀《聖經》呢?神父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臉嚴肅地說,別灰心,神愛世人,隻要你投向他的懷抱,他不會拒絕任何人,土匪、妓女、麻風病人都不例外。神父說完,就翻開了聖經,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一直教了半個多月時間。

難以置信的是,半個月之後,金台安真的能認出許多字來。他更加相信,神有大能,正如《聖經》裏說的,他能叫癱子走路,瞎子看見,壓倒的蘆葦不至折斷,駱駝穿過針眼門。從那之後,他認真研讀起那本《聖經》,漸漸成了識字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