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金台安一生都在淮河裏度過,可是淮河卻給他留下了兩塊傷心地,這兩塊地方在他的心裏打下烙印,在他的一生中,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一處是蚌埠港東的大漩渦,他的兒子就葬在那裏;還有一處是山河尖,他的女兒是在那兒“嫁”出去的。所以當他的船經過那兩處地方的時候,他總要降下白帆,以長篙撐過。

戰爭結束之後,金台安從一個隱蔽的河汊子裏駛出來,恢複了正常的漁民生活,又回到了滾滾的淮河主流上。他逆流而上,穿過蚌埠港,越過南照集,前麵就是山河尖了,他實在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終於把船停了下來,就在山河尖下遊三十裏的地方。

這個地方就叫朱家庵。

朱家庵本來是個人名,他原本住在朱大寺,不知為什麼被家人趕了出來。他順著淮河往東走,發現了一塊地方,這地方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又無人煙又無猛獸,土地肥沃,喬木成林,他就在這兒住了下來。他是第一個來到此地的人,在樹林裏建了一座茅屋,活像一間廟庵,這個地方也就隨了他的姓氏,叫朱家庵。朱家庵在淮河南岸,被長蟲似的淮河繞了半圈,成了一座半島。沿著河邊的淺灘,越向南地勢越高,草木越盛,到了離河二三裏的地方,地表全被樹林蒿草覆蓋,方圓幾公裏,有土泡有小溪,朱家庵的茅屋就在溪邊的樹林裏。繼朱家庵住進來之後,幾年間相繼又搬來了十幾戶人家。有那麼幾年,沒有人管也沒有人問,他們幾乎成了野人。直到後來,住戶多了起來,才有人將他們列為淮濱縣的百姓,開始象征性地收租收息。他們在樹林邊的小溪邊修築茅屋,把樹林以南的大塊土地開墾出來,成了良田,在樹林裏搭起草棚,蓄養牲口,終於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那天下午,金台安從船上下來,登上了這片土地。淮河兩岸景致都差不多,這個地方原不稀奇,可金台安剛登上高低,就看到了一群雞鴨,就像綠色的毯子上掉了珍珠,滾著,叫著,在遠處的樹林裏若隱若現。特別是母雞的疙瘩聲,竟帶著一股奇異的磁力,好像在召喚著什麼。那一刻,金台安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累,他第一次那麼強烈地感覺到累。他太疲倦了,就連他的睜眼也嫌累,恨不得馬上躺下,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關節,都與大地接觸,有所依靠,那才好呢。

他疲於多年來水上的奔波,疲於日夜操勞居無定所,疲於風雨中與纜繩長篙的搏鬥,最重要的他疲於那兩處傷心地,隻要他還活在淮河裏,他就繞不開那兩處地方。他開始向往大地的厚重與堅實,哪怕隻是在草地上躺一躺,他想,那種感覺也必定比睡在船裏踏實。他不想漂泊了,所以他回身來到河邊,把重達八十斤的大錨狠狠釘進土裏,就像種下一棵樹,要它生根發芽,咬緊大地,再也不要拔起。

他踩過細軟的沙灘,穿過濃密的樹林,看到了那幾間低矮的茅屋,它們安靜地立在那兒,簷下掛著火紅的辣椒、大如磨盤的南瓜,好像沉寂了許多年也無人打擾。林邊有一棵滿抱粗的梨樹,幾個孩子正在那兒摘梨子,有的站在樹下仰望,有的像蟬蛻般叮在樹幹上,還有幾個膽肥的爬到樹杪上隨風擺動,正伸手夠梨。金台安笑了,這種感覺很奇怪,許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年少出行的遊子突然回到家鄉的那種踏實。當他的手撫摸過那些粗糙的樹幹,竟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說淮河是他長久以來的羈旅,此刻他確信,朱家庵將成為他落葉歸根之處。

那些孩子看到陌生人走近,也不害怕,好像要賣弄爬樹的本領,吱溜一聲從樹上滑下來,湊到金台安跟前,看把戲似的圍著他轉。大概他們見人不多,更沒有離開過朱家庵,一見生人,喜歡極了,竟在地上打起滾來,直翻跟頭,不知道做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