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七月中旬的一天,曾梅挺著肚子,還在玉米地裏拔草。那時她已接近臨盆,行動極不方便,趙遠望不讓她下地,可她不依。她很勤快。一方麵她固執地認為,身體的勞累可以淡化心靈的煎熬;另一方麵,她也希望以自己的勤勞來彌補內心的愧疚。

七月中旬的時候,天氣仍然大熱,尤其在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曾梅鑽進人把高的玉米叢裏,全不顧天氣燥熱,甩著大肚子,半蹲半坐地拔著雜草。玉米地就像個大蒸籠,埋身其中還不到半個小時,曾梅渾身都汗透了,水洗了一般。趙遠望則在玉米地的另一頭,挑著一擔木桶,給新插的紅薯澆水。也就是這個時候,曾梅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鑽心得疼,她感覺整個身體都要撕裂開了,實在忍受不了,她就爬出玉米地,在旁邊新翻耕的土地裏翻滾起來。趙遠望聽到了,趕緊從地頭上跑過來。不用說,曾梅要臨盆了。

趙遠望是見過女人臨盆的。他見曾梅在泥地裏翻滾,雖然有些慌亂,卻並不覺得陌生。他回想起曾桃,回想起那個不住流血的巨大傷口,回想起人的來處,不禁顫抖起來,他終究不能直麵一個人的由來。真的,他打心眼裏是厭惡人的,包括他自己。他甚至幻想,如果真如金台安所說,人由上帝所造,幹淨爽利,那該多好啊。可他又喜歡鮮活的生命,喜歡那股根植在生命中的活氣,喜歡活氣不滅,無休止的抗爭。有時,連他自己都懷疑,他所喜歡的是生命本身,而不是活脫脫的人。他太矛盾了,所以他經年沉默著。

曾梅生了,就在新翻耕的帶著濃鬱泥土氣息的土地裏,是趙遠望親自為她接生的。別人出生時,往往是頭先出來,這個嬰兒卻是手先出來,他的小手攥成拳頭,不住地揮舞著,竟似擂鼓一般。趙遠望累得滿頭大汗,整個過程中,他嘔吐了三次,才算安全接下那個孩子。那是一個男嬰,又白又胖,身上包裹著一層濕黏的液體,也沾滿了新翻耕的泥土。小嬰兒虎頭虎腦,半閉著眼睛,揮動著玩偶似的胳臂,扯開喉嚨啼哭起來。趙遠望看著他,癡癡地,竟忘記了他與曾梅尚未分割,他們之間還有臍帶聯結著。他已是第二次看到一個人的由來,卻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如何降生落地。這是個新生的嬰兒,新生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新的開始,意味著忘記過去,在鮮活的生命麵前,仇恨、苦難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這是趙遠望的第一感覺。看到嬰兒的一刻,經年沉默的他竟然微笑了一下。雖然隻是一小下,卻是他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笑容之一。他用鋤頭把臍帶隔斷,以沾滿泥土的雙手捧起嬰兒,攙扶著曾梅,慢慢地回了茅屋。那晚,金台安還曾來到他們的茅屋,一麵給趙遠望道賀,一麵搬過他久已生疏的《聖經》,給小嬰兒行施禮……

趙遠望稱過,嬰兒重十一斤二兩。按照趙遠望的意思,給這個孩子起名叫朱仇。他早就想過,連他自己都失去了姓趙的資格,更何況這個孩子。他不能姓趙,又生在朱家庵,那就姓朱吧。至於名字呢,他是仇恨的化身,積結了兩個國家、一個家族、幾代人的怨恨,那就叫他朱仇吧。這就是朱仇名字的由來。

孩子是生下來了,可曾梅的心裏卻是糾結的。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她沒有一天是安寧的,噩夢糾纏,煩惱不斷,她經常在半夜裏驚醒,披著一身冷汗大呼救命,要不然就是突然情緒失控,嘶吼著讓我死讓我死。而對那個孩子,她則顯得有些冷漠。一天,她看著嬰兒足足看了兩個鍾頭,在她感覺,這個孩子既熟悉又陌生。畢竟在她的身體裏住了十個月,這個嬰兒的身體內留著她的血,她了解這個孩子,了解他的全部,與生俱來的母性使她本能地疼惜他,憐愛他。可她始終未走出那個深淵,這孩子名叫朱仇,隻要他還在她的麵前,還在這個家裏,她就忘不了他名字的意義——仇恨。她抱著孩子,哄他,喂他,長久地注視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是愛,是恨,還是一種本能?孩子沒有出生之前,她還沒那麼痛苦,也許是眼不見心不煩吧。可是現在孩子出生了,隻要看到他,她就會想起這個孩子的父親,想起那場劫難,她就會焦躁,就會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