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回,她想起這些的時候,心裏竟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一把火燒了茅屋,燒了自己,也燒了這孩子,那樣的話,所有問題就解決了。可她很快就想到了趙遠望,他怎麼辦,他背棄家族,背負罵名,逃到這樣一個地方,到底為了什麼,這樣做對他公平嗎?到底應該怎麼做,她不知問了多少遍,問天問地,問滾滾的淮河,也問她自己,可是誰又能給出答案。
朱仇終於滿月了。月子結束,曾梅可以下床的那天,按照淮河灣的規矩,要把嬰兒抱到淮河裏洗洗澡,還要穿身破舊的衣服,這樣孩子才好養,不怕水。那天,趙遠望在地裏忙活,曾梅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端著大木盆,來到了淮河邊。也就是這天,曾梅突然做了一個決定。既然問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把一切都交給淮河吧。既然它孕育了淮河灣,它就該對淮河灣的人們負責。它不是亙古不變嗎?它不是滾滾不息嗎?不管多少鮮血,多少災難,在它麵前不都是一瞬煙雲嗎?好吧,那我就把一切都交托給你。
曾梅把孩子輕輕地放進了淮河,在水深過膝的淺灘上,為他搓洗,為他擦拭,脫落的胎毛、結痂的羊水,一點一點,一遍一遍,從清晨一直洗到正午。最後她取過那隻大木盆,也放進淮河裏,又在盆底墊起厚厚的棉衣。就是這些了,她想,我已盡了作為一個母親的義務,孩子,你有你自己的命,你不屬於這個地方,你還是走吧。從這一刻開始,你就屬於這條淮河了,它把你帶到哪兒,你就去那兒吧。她為孩子穿好了衣服,在河岸邊毫不羞赧地掏出乳房,給孩子喂了一個大飽。然後她噙著眼淚把孩子抱進了木盆裏,那木盆真像一個搖籃,在起伏不定的水波裏,搖啊搖,搖啊搖。可是她用手輕輕一推,那隻木盆就像一艘小船,在寬闊的河麵上飄蕩著遠去了。而朱仇呢,這個剛剛滿月的孩子,仰臉望著天,啃著自己的手指頭,竟咿咿呀呀地唱起歌來……
趙遠望回到家裏的時候,曾梅正在做飯,一股蔥花的香味從茅屋裏飄出來,使他忘記了一上午的疲憊。曾梅坐月子的這段時間,家裏家外都是他一個人照料的,這個家早被他折騰得一片狼藉,此刻才一進門,就發現屋裏屋外已收拾得井井有條,他心裏很高興,這才像個家嘛。在拾掇家務這件事情上,男人是要輸給女人的。
他進了屋,本要去逗弄一下孩子的。可是他翻遍了三間茅屋,也沒有見到朱仇的影子。他急了,轉身去問正在做飯的曾梅。可曾梅很平靜,一點也不擔心,她繼續做著飯,連頭也沒回。趙遠望不得不搬過她的身子,看著她的眼睛問,朱仇呢?曾梅無奈,隻好放下手裏的鍋鏟,她的臉上竟掛著微笑,仿佛要給趙遠望一個驚喜似的,伸手抹去了他額頭的汗珠。她說,哥,你可以回山河尖了,你這麼年輕,還能再娶個媳婦兒呢。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在笑,笑得很深,臉上的酒窩都陷成了小肉井,差點笑出了眼淚。而趙遠望卻愣住了,他完全不理解曾梅的話,竟似傻了,過了一會兒,他嘶吼著問,朱仇到底在哪兒?曾梅依然不說話。趙遠望重重地跌坐在木凳上,歎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
“這樣不好嗎?”曾梅試探著問。她接著說,我把他還給淮河了,沒有他你就不用陪我在這受罪了。
趙遠望也沒有接她的話,他抬起頭,看著門外,看著淮河的方向,喃喃地說,我來這兒,也不是為了他……
曾梅反倒愣住了。不是為了他,那為了什麼,如果是為了她,她現在好好的啊?他刻意與山河尖人為敵,與兄弟為敵,到底是為了什麼,恐怕連趙遠望自己也說不清楚。趙遠望垂著頭,說話的聲音很低,他接著說,俺娘說過,他的兒子可以傷可以死,就是不能做殺人犯,連張恨忠她都不讓殺,但是現在我們倆成殺人犯了。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鄰居們都在炒芝麻,擀糖滾饃,一陣陣香味飄過來,可他們就那樣僵持著,連午飯也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