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又是撲通一聲,趙遠望也跳了進來,他的手裏還提著炒菜的鏟子,以更決絕更不顧一切地態度,一頭紮到了淮河的最深處。他一把揪住了曾梅的頭發,然後拚命地用鏟子劃水。他們從幽暗的冰涼的淮河最深處,一點點浮了上來。兩丈多的水深,對他們來說卻似一條漫長的甬道,一點點穿過去,由幽暗到光明,由冰冷到溫暖,他們終於浮出了水麵。趙遠望揪著曾梅的頭發把她拖上了岸。

曾梅的嘴裏嗆著水,鼻孔裏滴著水,連眼睛裏也流著水。她嘴唇發烏,全身顫抖,滾在河岸邊的泥濘裏,竟完全虛脫了,她一邊嗆著水一邊說,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而趙遠望,搬過她的肩頭,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強忍著寒冷,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許你死。這就是命,你死了就是服軟,你就輸了。這話說到最後,他是喊出來的,說完之後他就將曾梅攬進了懷裏,緊緊地抱著她,兩個人就這樣坐著,直到天黑了下來。

這是曾梅的第十七次自殺,同樣以失敗結束。她是被趙遠望扛回茅屋的,有那麼一會兒她已經失去了意識,趙遠望燒了水,給她洗澡,給她換衣服,她才慢慢清醒過來。死了就是服軟,你就輸了。她回想著趙遠望的話,漸漸平靜下來,她覺得她開始懂得這個一生沉默的男人,明白他為什麼與山河尖人為敵,為什麼與兄弟為敵,為什麼要來到朱家庵了。也就是從這個晚上起,她開始從內心裏接受朱仇,接受那場劫難……

那晚朱仇既不哭也不鬧,睡得特別香甜。可趙遠望和曾梅卻失眠了,他們都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著窗外,一句話也沒有。八月十五就要到了,窗外的月亮很大,把整個淮河灣都照亮了。到了半夜時分,趙遠望走出茅屋,爬到河邊的高地上,借著皎潔的月光,向山河尖望去,這是他來到朱家庵後第一次望向山河尖。朱家庵離山河尖超過三十裏路,憑肉眼是看不到的,他隻看到滾滾的淮河,河岸邊黑壓壓的樹林。但他的眼前卻又浮現出許多畫麵,十字街中心的老槐樹快要落葉了,院中的桂花開得正香吧,也許屋後的棺材板被雨水浸泡也該腐朽了,自鳴鍾正敲響十二下,年幼的妹妹可能已經熟睡,而年邁的母親倚在土牆上,正側耳傾聽著什麼……她的頭發斑白,雙眼深陷,她一定在思念自己的兒子,和她葬在異鄉的女兒。

曾梅跟在趙遠望身後,她也爬上了高坡,他們兩個在高坡上坐下來,互相依靠著,在靜夜裏,在月光下,仿如雕塑。

“哥,你想家了吧?”曾梅輕輕得問。趙遠望卻不說話,他看著滾滾的淮河,也不知在想什麼,隻是伸出手指了指對岸。山河尖在淮河北岸,而朱家庵卻在淮河南岸,雖然隻有三十裏的路程,對他來說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似乎一輩子也再難到達。趙遠望之與山河尖,朱家庵之與朱大寺,朱家庵注定是個流放之地。

他們在高坡上一直坐到天快亮時才回了茅屋,那時朱仇因為饑餓醒來,正嚶嚶地啼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