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又到了八月十五,月兒又要圓了。

趙問男回想起去年的八月十五,她在山河尖,一家人坐在新建成的院子裏,一邊吃著曾梅烙的糖滾饃,一邊商量著給趙遠望辦喜事,是多麼幸福啊。可是這一年裏發生了太多事,從曾梅的不幸開始,百年不遇的大饑荒,無休止的戰爭,不幸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她在曾窩子住了整整一年,山河尖一次也沒去過,今年的八月十五又是什麼樣子呢?她很想回娘家看看,看看她年邁的母親,看看她新婚的弟弟,還有她不幸的弟媳婦——曾梅。

其實,她老早就想回山河尖看看了。發生在她家院中的那場劫難,不僅害了曾梅,也給她帶來了可怕的夢魘。原本能說會道的趙問男,變得沉默了,她整日活在恍惚之中,時不時想起那日的景象,總要發瘋似的哭一場。那段時間她就想去山河尖看看,可是曾徒卻不允她,把她關在院子裏,連門也不讓出。他說,外麵兵荒馬亂,到處都有槍聲,躲在院子裏還嫌不夠安全,哪敢出門去。再說了,你還在月子裏,現在出去拋頭露麵,將來落下什麼病根可怎麼辦?按照淮河灣的規矩,頭生孩子降生,女婿是要到丈母娘家報喜的,曾徒也不敢,他躲在院子裏,把門窗都關住了,還不放心,又在窗戶上釘了一層油布,生怕嬰兒的哭聲傳出去引來殺身之禍。

曾槍曾刀滿月之後,戰爭的風頭小了一些,趙問男也已經平靜下來,她迫不及待地想到山河尖去。可是,出了大門她才發現,外麵的世界已經變了,大饑荒已經來了。那時,她家的糧食也即將吃完,看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不禁皺起了眉頭。沒過多久她就因饑餓而斷了奶,兩個乳房就像枯井似的,再也擠不出一滴奶水,兩個孩子雖然很小,卻不得不像大人一樣,吃起了紅薯。可是紅薯不易消化,他們圓滾滾的小肚子,好似充了氣,敲起來發出咚咚咚的鼓聲。一天晚上,曾徒和趙問男兩個人相對坐著,他們在商量一件事,他們要做出一個決定——到底留哪個孩子呢?他們實在養不活兩個了。當時曾槍稍微強壯一點,正躺在床上吮指頭,而曾刀則顯得更為消瘦,昏昏沉沉地睡著……

一個月後,趙問男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孩子——曾刀,這個可憐的孩子不是被揀選的那個。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趙問男又恢複了愛說話的性格,可與之前不同,她不再說笑,隻是一遍遍重複著那些不幸的事,喋喋不休。她終於有了傾訴的對象,就算曾徒聽煩了她的話,她也無所謂,她有兒子了,嬰兒是不會煩的。幾年後,曾槍還不懂事的時候就已能理解他姑姑曾梅的痛苦,他熟知姑姑的故事,也熟知弟弟的故事,他還不會說話,但那些故事已刻在他的腦子裏,擦也擦不去。

說完了那些故事,趙問男就跪在床前禱告,她受母親的影響也信了基督,而且她的禱詞比金台安說的還好。她說,願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免了我們的債,救我們脫離凶惡,脫離仇敵的槍口,叫我們在你的懷裏得以永生……禱告完了,她就唱些聖歌,那些聖歌都是金台安教的,據說都是一個外國神父所寫,唱起來不僅鏗鏘有力,還能拉近與神之間的距離。每天早晨,她都不吃飯,她要禁食,因為金台安告訴她們,最好的禱告就是禁食。她原本就不胖,禁食之後就更瘦了……

一年過去了,饑荒也結束了。趙問男終於停止了禁食,她抱著幼小的曾槍,回山河尖去了。

山河尖很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趙問男走進娘家的院子時,她以為母親必像往常一樣,早就聽出來了。可這次不同,她母親並未出聲。院子裏一片狼藉,好像許久都沒人住過,而桂花落了一地,也沒人掃。她的妹妹們有的在挑水,有的在煎藥,誰也不說話。她慌忙跑進屋裏,這才發現,她的年邁的母親躺在草鋪上,大概是活不成了。趙問男顧不上太多,把兒子往旁邊一扔,就撲在草鋪邊哭了起來。那時她的母親已經病入膏肓,成日昏睡,連句話也說不了,見過她的人都說活不成了。她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一個在外打仗生死未卜,一個被趕出山河尖,再也不許踏進家門。垂垂老矣的她躺在床上,除了聽聽自鳴鍾的敲打聲,再也無事可做。她摸索著用手指告訴她的啞巴女兒,把她的藏青色的棉襖棉褲穿齊,再把她移到草鋪上來,以迎接某個夜晚突然降臨的死亡。也就從那晚開始,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雖然每天還吃一點東西,卻跟死人無異。隻是,她實在放不下她的孩子們,漂泊在外的兒子,不會說話的女兒,哪怕有個兒子在床前送終,她也沒有那麼大的遺憾了。所以她還留著一口氣在,最好能夠等到兒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