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問男在山河尖住了下來,她陪著母親,要陪她度過人生中最後一段時光。她為母親煎藥,給母親喂飯,陪母親敘話,盡管母親從不說話,她卻總是喋喋不休。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冬天,她的母親越來越瘦,吃的食物也越來越少,眼看著已經活不成了。卻在這時候,家裏來了一個人,趙永瞧又回來了。
趙永瞧回到家裏也像趙問男一樣,撲在母親的草鋪旁大哭了一場,他為自己的不孝自責,狠狠抽了自己幾巴掌。然後他扶起趙問男,拍著胸脯對她說,二姐你就閃一邊吧,從今往後,煎藥喂飯的事兒就交給我了,包給咱娘治好。
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延請了所有能夠找到的醫生,為他的母親治病。有龍王鎮的,也有淮濱縣的。那些醫生大多提著一個箱子,來到家裏之後,拿出一個小布包,往趙永瞧母親的手腕下一放,然後撫著稀疏的胡須搖搖腦袋,這個時候,趙永瞧總要拉著醫生問問如何,醫生也總習慣性地說,先開副藥吃吃看吧,如果不見好轉,那就另請高明吧。那段時間,她幾乎吃遍了所有的藥,偌大的院子裏到處彌漫著中藥的味道。趙永瞧確也孝心,長年累月地奔跑於各大藥鋪間,到最後連他都熟悉起各種草藥來。他還聽取各種偏方,一一為母親試吃。河南那邊傳來一個偏方叫烏雞白果湯,他為了做湯不惜殺了二十三隻烏雞;淮濱縣裏有個瞎子,告訴他一個偏方——以鱉尿泡雞蛋,能治百病,他便買了十幾隻鱉,全都放在木盆裏,白天夜裏守著鱉,隻等它們撒尿。隻是他的母親從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她的臉孔像蠟一樣黃,黃得幾乎要透亮了,胃口越來越差,不管趙永瞧買來什麼好吃的,她都不願吃,反倒是那些傷水的紅薯更合她的胃口,但是紅薯哪有營養,吃了也不管用,她便一天天瘦下來,到最後隻剩下四五十斤重,跟個孩子差不多。
再後來,有個逃荒的婦女,背著一包破衣服路過山河尖,到趙永瞧家討水喝。那女人操著一口山西口音,她說老家鬧了饑荒,到處都是死人,沒有辦法才逃了出來。她站在趙永瞧的家門口猛吸一口氣,立即斷言說,你家有病人呢。趙永瞧點點頭,她肯定聞到了草藥味。女人說,她在老家的時候聽過一個偏方,隻要心誠,人肉包治百病。她還舉了一個例子,據說很久以前她的老家——介休,有個很有名的人叫介子推,跟著重耳在外逃命,有一天重耳生了病,因為在路上請不到醫生,介子推非常著急,就把大腿肉割了一塊煮成肉湯,他太真誠了,所以重耳吃過之後,立即痊愈了。可惜趙永瞧沒有念過書,並不知道重耳是誰,也不知道介子推是誰。不過聽了那女人的話,他倒信以為真,讓他妹妹給那女人包了好大一包糧食,作為酬謝。
那天晚上,趙永瞧找到了那把曾經斬掉他一隻腳的菜刀,然後找來半壇酒,坐在灶門口的木柴堆上,咕嘟嘟灌了幾口酒,嘴裏橫咬著一截木棍,把心一橫,滋溜一聲從大腿上削下一片肉來。他一瘸一拐地來到堂屋裏,拿秤一稱,足有半斤重。來不及包紮大腿,他就把趙搖喊了過來,趕緊拿廚房去煮碗湯,越快越好。半個鍾頭之後,趙搖果然端著一碗香噴噴的肉湯出來了,那味道還真鮮美,比他吃過的任何肉類都要香。他搶過湯碗聞了聞,一臉陶醉地說,俺娘就是好口福,俺都沒有吃過人肉。說著他將母親扶坐起來,把湯吹涼之後,一勺一勺喂了下去。說也奇怪,他的母親竟奇跡般地生出一股力氣,不但把肉湯盡數喝完,還說了一句話。
“這是啥肉啊,咋嫩腥?”趙永瞧一聽,立馬來了勁,那女人不騙人,人肉湯真的包治百病,神仙一把抓,一碗湯還沒吃完病就好了一半。他咧開大嘴嘎嘎地笑起來,就像一隻發情的公鴨。
“娘啊,你總算說話了。我是永瞧啊,俺把大腿都割給你吃了,你再不說話我可沒辦法了。”他的母親一聽兒子回來了,還以為是在做夢,兩隻樹枝般的手到處亂摸,最後停在兒子的臉上,這才喜極而泣,抱著兒子,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趙永瞧母親患得是心病,病得重,好得也快。恢複說話的能力之後,她就對兒子說,不用給我吃藥,你能幫我辦好兩件事,包管就好了,就算好不了,我也死的瞑目了。趙永瞧問是什麼事,別說兩件,我堂堂的營長,什麼事辦不成?他母親就說,一是到朱大寺下麵的土崗上,找到一塊大石頭,那兒埋著趙笑的屍骨,把她的屍骨起回來;二是把趙遠望找回來。趙永瞧一聽,卻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娘放心吧,我明早就去朱大寺,把大姐的屍骨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