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瞧站在土崗上愣了好半天,他回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幕,那城那人那鴿子,若說是幻覺吧,回想起來卻是那麼真切,若說是大鯰魚哈出的熱氣吧,他又實在難以置信。他又點了一根煙,好容易才平靜下來,這才揮動手裏的鐵鍁,挖開了趙笑的墳墓。這座墳墓很淺,不一會兒就挖開了。趙永瞧小心翼翼地搓開泥土,終於看到了一堆白骨,他抹了幾把眼淚,強忍著悲痛,把骨頭一塊塊撿到了布袋裏。那天,趙永瞧背著那隻巨大的布袋,是哭著回到山河尖的。
按照母親的意思,趙笑的屍骨被裝進一個陶甕裏,陶甕封口之前,她拚著力氣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將一隻雕著古舊花紋的鐲子塞到了陶甕裏。後院的棺材多的是,都是趙遠望離開之前留下的,她叫趙永瞧到後院裏選了一口上好的,然後把陶甕安放進去。她對趙永瞧說,把她葬在你哥哥旁邊,也好有個伴,不受人欺負。說完她抹著眼淚回屋去了。
趙笑的屍骨被安葬在娘娘廟的後麵,趙長看的墳墓旁。並未舉行什麼葬禮,趙永瞧隻是隨意挖了一個深坑,棺材擺好,就掩了土。可他的母親卻說,那晚她又夢見到趙笑從河裏上來,卻不是濕淋淋的,她收拾得幹幹淨淨,提著一個包袱,像來道別,卻又不說話,隻是一味地笑。她還特意揮揮手,顯擺似的,因為她的手腕上戴著一隻雕著古舊花紋的鐲子。她在夢裏還仔細地端詳了這個女兒,卻又突然覺得她不是趙笑,而是趙問男。後來她便醒了,不管是誰,那都是個夢。
其實趙問男那晚也做了夢,她夢見姐姐趙笑,像往常一樣,從河裏上來,邊走邊笑,來到趙問男麵前的時候,架起雙手轉了兩圈,她說妹妹你看,我的嫁衣好看嗎?趙問男這才細看起來,那果然是套嫁衣,帶著裙邊,經她一轉,就像開了一朵花,好看極了。可她看著看著,卻呆住了,那裙子竟是黑色的,不僅裙子是黑色的,連趙笑也是灰色,再看周圍的事物,除了黑白二色,便是灰色,沒有一點彩。她驚呆了,醒來的時候,她的孩子正噙著她的乳頭,唧唧地吸著奶……
說來奇怪,自從趙笑的屍骨被起回來之後,趙永瞧的母親像換了個人,雖然還很瘦弱,卻漸漸好起來,吃飯走路一如平常。她時常讓啞巴女兒給她搬把凳子,坐在家門口,枯瘦的身影映在土牆上,就像一尊雕塑,曆盡了人間的滄桑。她把趙永瞧叫到麵前,問他為什麼又回了山河尖。趙永瞧一屁股坐到石頭上,點上一根煙,講起這一年的故事來。當時他帶著兵離開龍王鎮的時候,到處去打仗,光淮河就來回渡了四五次,最後終於打跑了日本鬼子。他原以為從此功成身退,解甲歸田,能回家過段清閑日子,誰知還沒有回到家鄉,新的戰爭就打了起來。可是這場戰爭很奇怪,並不如打鬼子過癮,左右伸不開手,既累又煩,就算那時候他已經做到營長,仍覺得心灰意冷。一天夜裏,他忽然夢到自己的母親在彌留之際呼喚著他,那聲音既微弱又清晰,似乎穿透了他的心,敲打著他,第二天清晨他終於下定決心,遞上了辭呈,還沒等上麵批複,就收拾包裹回了家鄉。
他的母親聽完之後,感到很欣慰,終於不用打仗了,他用拐棍點著地說,我交代的兩件事情,你辦好了一件,可還有一件啊。趙永瞧撓撓頭,歎了口氣,想到第二件事,連他也頭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