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幫忙的金台安想到了一個人——孫癱子,那個無所不能的陰陽仙。盡管金台安很討厭這個人,討厭他那套迷信的東西,他簡直就是基督的對立麵,可是麵對這樣惡臭的屍體,恐怕也隻有孫癱子才有辦法。他對憤怒中的劉海說,要不你把孫癱子找來吧,他是有辦法的。孫癱子在淮河灣是大有名氣的,幾乎所有人都認識他,包括劉海。劉海猛然醒悟過來,對的,對的,請來孫癱子問題就解決了。
孫癱子是第二天趕到朱家庵的,接到這個活兒的時候,孫癱子笑了,這手侍屍的手藝幾乎要荒廢了,沒想到還有識貨的,這個時候想起了我。孫癱子進了朱家庵,直接到了劉海家。可是認識孫癱子的人,驚訝地發現,孫癱子也老了,他的樣子太古怪,已經不像從前的孫癱子了。他竟隻四尺多高,稀疏的頭發全白了,背上好似背個大西瓜,細看才知道那是駝了的背脊。唯一剩下的那條腿,也萎縮了回去,隻剩半截,且極細小。走起路來,全靠兩條胳膊支撐,用屁股向前挪動。因此,他換上了一條皮褲子。一些不知輕重的人,不禁躲在一邊掩口竊笑起來。
不過當大家看到孫癱子的真本事之後,便不再笑他,還當真敬佩起他來。
孫癱子來到之後,挪動屁股吃力地爬上棺材,徑自揭開棺蓋,並不帶口罩之類,竟將劉大根的屍身扶了起來。眾人哄一聲就都散了,沒人敢看。孫癱子卻不慌張,好似早在意料之內一樣,閑適地從衣兜裏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些藥水在屍身上灑了一遍,又給劉大根換了一件特別準備的肥大壽衣,才慢慢挪了出來。
說也奇怪,蛆蟲滅亡了,本來肨腫的屍身變瘦了,惡味也漸次消失了。大家不禁驚詫起來,他定是天底下最堅強膽大的人,摸著死亡的邊兒也不皺一下眉毛。不過大家更驚奇他那個模樣古怪的瓷瓶,有人疑心那裏麵裝著瓊漿玉露之類,看起來比觀世音的瓶子還要管用。像孫癱子這樣專業的侍屍已經極少,而集陰陽先生與侍屍於一身的就更少。本來侍屍專為死人洗澡剃須,穿衣打扮,或驅蟲滅臭之類。與陰陽先生常合作,地位卻不如陰陽先生,所做的工作也大不同。可是孫癱子卻做到了,大家也樂於請他,本來要花兩個人的錢,現在隻請他一個就夠了。隻是做侍屍的人摸了太多死人,一身的陰氣,又多吸入屍身腐爛時散發的瘴氣,就容易遭業報,十個倒有九個是殘廢的。孫癱子的腿就說明了這一點。
處理好屍體,孫癱子抬眼看到了趙遠望。憤怒的劉海怎肯放過朱仇和趙遠望,他強迫兩人穿上孝服,跪在劉大根的靈前懺悔,這會兒趙遠望扶著朱仇已經堅持一天一夜,又困又累,竟昏昏地睡了過去。“遠望,你從山河尖逃出來,原來跑到朱家庵來了啊。”孫癱子挪到趙遠望身邊,輕輕地拍著他,轉眼看到了朱仇。“乖呦,這就是那個日本人的遺孩兒嗎?都長恁大了呀。遠望,你終究還是保了他。”說著他唏噓幾聲,好像在惋惜著什麼。可是他的話倒給劉海聽了去。
“什麼,日本人?”識字兒的劉海再明白不過了,他舉起雙手在原地轉了一圈,大聲說“大家看啊,這個木疙瘩是日本人留下的雜種,就是這個雜種害死我兒子的。”朱家庵的鄰居們都傻了,他們是見過日本鬼子的,有些人還吃過日本鬼子的虧,提起來都是恨。他們實在難以想象,在自己的身邊,竟然藏著一個日本鬼子的孩子。
這件事在朱家庵傳揚開去,大家都忘記了劉大根的葬禮,討論起朱仇的事情來。劉海說,我的兒子不能白死,我要到縣裏去報官,我要揭發這個日本鬼子的兒子。大家都是支持劉海的,隻有一個人反對,那就是金台安。他突然想起他的女兒,想起她臨上船時無助的眼神,他勸劉海說,這事兒不明擺著嘛,木疙瘩難逃關係,但那是小關係。劉大根才是做主張的人,是他要木疙瘩幫他拉繩子的,這事怎能算在他頭上呢?他一力反對劉海的主張,最後他指著劉大根的棺材說,你看看,劉大根的屍骨還沒有處理完,你就亂咬開了,他是自己跳下去的,自己跳下去的,沒有人推他,沒有人逼他,你想賴到木疙瘩頭上,你憑什麼啊?金台安口才不錯,可他從未像今天這麼盡興,他覺得他把憋了十幾年的話一咕嚕都說出來了……
劉海並沒有急著報官,他要將劉大根的葬禮繼續下去,可他在心裏記下了這個滿身仇恨的孩子——朱仇。
劉大根下葬之後,村裏有些老人就去問孫癱子,血蚌的不祥預兆會不會到此結束。孫癱子看了看滾滾的淮河,卻搖了搖頭,他低沉地說“這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說完他離開了朱家庵,而且他把趙遠望住在朱家庵的消息帶回了山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