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根有個堂弟叫劉小根,劉大根死後,他成了朱家庵的孩子王。朱家庵有十幾戶人家,孩子們加起來也有十幾個。盛夏的午後,大人們都在茅屋裏休息,劉小根就帶著那些孩子們在樹林裏遊蕩,掏鳥窩、摘果子、做遊戲,那片樹林就是他們的樂園。一天午後,他們趁著大人熟睡的空,偷偷摸進了瓜田,把大西瓜一個個滾到小溪裏,趕鴨子似的,歡呼著,撲騰著,用拳頭把西瓜砸開,就在小溪裏吃了起來。那時朱仇也跟了過去,但劉小根不讓他下水。他說,自個兒玩去,別跟著我們,我們不想跟雜種玩。朱仇一個人站在岸上,看著他們攪渾了整個小溪,自己卻隻能眼睜睜看著。

有個孩子天生好奇,他一邊啃著西瓜一邊問,小根哥,你看咱們這有南瓜,有冬瓜,有西瓜,為啥沒有北瓜呢?在他們的眼裏,孩子王也是最有知識的人,凡是不懂的事情都可以問。

“北瓜?你不知道吧,俺嬸說了,以前俺這是有北瓜的,聽說北瓜還甜還香,比西瓜還好吃呢。後來日本鬼子進中國,一嚐咱們的北瓜,都甜哭了,哭爹喊娘地吃,吃飽了還不夠,最後把咱們的北瓜全部偷跑了,運回日本去,連種子都沒留。你說日本鬼子可恨不可恨?”劉小根不愧是孩子王,他朝岸上的朱仇呶呶嘴“瞧見沒,這貨就是日本鬼子的雜種,偷跑了北瓜,卻留下個木疙瘩,他媽的,太壞了。”

孩子們一聽,簡直怒不可遏,把啃過的西瓜皮向朱仇擲過去,有的還從溪裏撈起汙泥,狠狠地甩過去。他們一邊擲一邊罵著“你個雜種,都怪你,害我們沒北瓜吃。”“你爹不是有槍嗎,讓他來啊,看我們用泥炮打死他。”“雜種,沒爹的野孩子,去死吧。”

朱仇很狼狽,臉上沾滿了汙泥,衣襟被西瓜的汁液染紅,他忍著眾人的咒罵,回家去了。但是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回到自家的茅屋裏,他搖醒了母親。

“娘,為啥人家都說我爹是日本鬼子?”朱仇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雙臂下垂,仰著臉兒,問他的母親。自從劉大根死後,他就常聽鄰居們說起他的父親,凡說起他的父親,語氣裏總帶著仇恨、辱罵,盡管他還幼小,卻受盡了白眼。可他的幼小的心,卻比那些大半個的孩子還要成熟,他什麼都懂,所以他變得倔強,堅強,任人如何辱罵,反正不接腔就是了。隻是他也很好奇,難道家裏被他稱為“爹”的那個男人不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父親又是誰呢?這個問題幾乎占據了他整個的前半生。

可是對曾梅來說,這個問題卻是她一生中最不願提起,也最難回答的問題了。她把朱仇拉過來,緊緊抱在懷裏,指著趙遠望說,他就是你爹,你要信娘的話,娘還能騙你嗎?別人都是胡說的。十一年了,自從第十七次自殺未遂,曾梅早就坦然接受了這個孩子,她也顯露出超乎常人的母性,隻要兒子還在她的懷裏,就算別人指著她的鼻子痛罵,她也不在乎了。除了趙遠望,她覺得自己對不起趙遠望,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在乎。

她總覺得欠趙遠望的,欠了一輩子,甚至幾輩子,可能下輩子也還不清了。有幾次,她在深夜裏對趙遠望說,哥,你還是走吧,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在這陪我那麼多年,我知足了,你回去,回到山河尖去,那兒有你的家。你回去還能娶個媳婦。說到這裏,她總會望著窗外出神,喃喃地說,哪個女人都比我強。趙遠望卻不吱聲,他從未讓這個女人失望,他總是拍拍她的背,示意她睡覺。有一回,他們正在地裏幹活,鄰居們又拿朱仇開起了玩笑,說他是個小雜種。趙遠望惱了,他把鋤頭往地上一扔,盯著鄰居的眼睛說,你回去拿家夥吧,我要揍你。鄰居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有理他,他又提示了一遍,鄰居仍然無動於衷,趙遠望再也忍不了了,直接把鄰居撲倒在地上。揪著他的耳朵,往他嘴巴打,血沫子從他的嘴角流下來,滴在土地上,趙遠望仍不鬆手。鄰居們看到後都趕了過來,可是不管鄰居們怎麼勸,趙遠望隻一味地打,直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總不停手,最後那個鄰居不得不求饒起來。那晚曾梅摸著他腫脹的手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用鹽水給他洗了幾遍。她說,哥,都是為了我,我對不起你。趙遠望卻說,我早就想打他了,這個逼養的就是欠挨。